文|高寒(讀史專欄作者)
在《紅樓夢》中有個不是很亮眼的人物,香菱,她既沒有美人堆兒裡更加出挑的美貌,也沒有驚豔的才情,甚至沒有晴雯鴛鴦那樣鮮明的性格。
和別的那些有血有肉的人物比起來,她好像總是少了點什麼。雖然就因為她樣貌不俗,薛蟠不惜為了搶她大打出手;寶玉想到她總是嘆:可惜她這麼個人。可見她的天資是好的。
只是香菱表面上和別人一樣,也一樣的有喜有悲,有哭有笑,實際上卻更像是個中空的人。
呆,這個字,在形容香菱的時候,出現了多次。
有一章的題目就叫作《呆香菱情解石榴裙》,借著寶釵的口,更是一再的表現香菱的呆氣。
見香菱跟黛玉學詩,茶飯不思,坐臥不定,寶釵道:「何苦自尋煩惱?都是顰兒引的你,我和他算帳去!你本來呆頭呆腦的,再添上這個,越發弄成個呆子了。」
比起大觀園裡其他的人,香菱確是少了點機靈。
林黛玉初進賈府,就知道不肯多行一步路,多說一句話,惟恐被人恥笑了去。
與其說是過於多心,不如說對於人心叵測,是有忌諱的。
而香菱在和豆官等小丫頭鬥草玩兒的時候,卻十分天真的告訴別人自己手中的草叫夫妻蕙。
她完全想不到自己的侍妾身份,想不到薛蟠為她鬧事一節,讓她在別人眼中,於一個男女情上可能會是敏感的,是會叫豆官拿著「夫妻」二字取笑她的。
但是香菱真正的呆,還不是表現在這裡。在香菱身上,有一種「斯德哥爾摩綜合症」的味道。
心靈上的昏厥狀態,是一種被稱為「斯德哥爾摩綜合症」的基本人類反應。
「無論男女,當人們被劫持扣為人質時,在經過一段時間之後,人質們通常會聽命於這些劫持者,為其做事,而且即使當機會來臨,他們也並不試圖逃走。」
香菱的呆,其實也可以說是心靈陷入了昏厥狀態。書中說,她從小是被拐子打怕了的。
也就是說,她心靈上陷入昏厥的部分,就是心理上沒有得到發育成長的部分。
失去了為自己謀劃的能力
和處處留心為自己的人生發展打算的小紅相比,這一點尤其明顯。
在香菱的生活中,只能看到一個逆來順受,被生活撥弄和駕馭的人,生活要她怎樣她就怎樣,甚至毫無思考和打算的能力。
被薛蟠搶了來,就盡心盡力伺候薛蟠;薛蟠要正式娶夏家大小姐進門,她可就比薛蟠還心急十倍。沒有妒忌,擔憂,只有封建社會期望一個女人具備的賢良。
大觀園中諸人,不管是主子還是奴才,對於世態人心,從自己的角度出發,多少都是有自己的觀察和看法的。
也就是說對於客觀可能存在的機會和危險,是有認知的。
這在某種程度上能保護自己趨利避害。
而香菱卻沒有,她被打怕了,嚇怕了,已經沒有自己的任何觀察和思考,她有的只是完全的順從,順從封建思想要求她具備的看法。
一聽到薛蟠要娶妻,大凡一般人都會替她捏把汗,她卻渾然不覺。她想的簡單,只道是從此又添了一個作詩的人,所以她巴不得這位奶奶早點過門。
書中寫道:香菱日日忙亂著薛蟠娶過親,因為得了護身符,自己身上分去責任,到底比這樣安靜些;二則又知是個有才有貌的佳人,自然是典雅平和的,因此,心裡盼過門的日子比薛蟠還急十倍呢。
好容易盼得一日娶過來,他便十分殷勤小心服侍。
而這種罔顧現實的做法,還有一個致命之處,就是在生活中,分不清好人壞人,分不清誰是可以求助的,而誰又是你付出多少都是沒有用的。
失去判斷能力,不知道好歹
一個被嚇怕了,而沒有發展出自我的人,往往可能存在一種特點,那就是對善意的回應不敏感,對傷害也不記仇。
對幫助自己的人,很難有深刻的感恩之心,對傷害自己的人,也幾乎失去了氣憤的能力。
在書中,最能體恤香菱,為香菱惋惜感懷的,可能就是寶玉了。
香菱被豆官推到水窪裡,弄髒了新石榴裙,是寶玉立刻就想到香菱可能會因此被婆婆嘮叨,於是提議讓她換上襲人的石榴裙。
香菱可並沒因此對寶玉有什麼看法上的改觀。
她對寶玉的認識,就是一般人對寶玉的認識,別人是怎麼評論寶玉的,她就怎麼評論寶玉。
看到寶玉把並蒂菱和夫妻蕙挖了個坑埋在一起,香菱拉他的手笑道:「這又叫做什麼?怪道人人說你慣會鬼鬼祟祟使人肉麻呢,你瞧瞧,你這手弄得泥汙苔滑的,還不快洗去。」
這一點恰和用著一雙冷眼看人情的尤三姐對比鮮明。
雖然奴才興兒說起寶玉沒好話,代表了大部分人的看法,寶玉就是個外表聰明,內心糊塗,沒上進心的怪人。
但尤三姐立刻說,這是胡說。
寶玉對於她和尤二姐的情,不過是曾擋在她們前面怕人多氣味薰了她們;又見婆子要用自己用過的碗給二姐茶喝,忙吩咐先洗了再用,怕是自己用過的腌臢。
但只這兩件小事,尤三姐,就評估出寶玉的好,並明了旁人都只不過是因為寶玉的所作所為不合規範,才不理解他的好罷了。
而香菱卻拘泥於對寶玉的刻板評價。
寶玉聽說薛蟠要娶親,很為香菱擔心,怕往後薛蟠不肯對香菱好了,香菱日子就不好過了。
但香菱對寶玉的憂慮和關心反應是這樣的:
她正色道:「這是怎麼說?素日咱們都是廝抬廝敬,今日忽然提起這些事來,怪不得人人都說你是個親近不得的人。」
而且自此之後,她認為寶玉是故意唐突,心中想從此倒要遠避著寶玉才好。
面對一心一意要害她刁難她的夏家大小姐,她反而一心一意的想要服侍跟隨。這夏金桂說要給她把名字改了,問她服不服。
香菱的回答是,別說改名字,連一身一體都是奶奶的;明明寶釵待她是不錯的,此刻更是沒有一點留戀和感恩,而是立時表明決心道,名字雖是寶釵起的,但現在有了奶奶,就越發和寶釵不相干了。
失去了自我的人,更容易依賴刻板行為
其實香菱不管是學詩也好,一門心思盼著薛蟠娶親也好,不看人好壞一味想對新過門的奶奶奉上自己也好,在其中與其說看到了真正的喜悅和熱愛,不如說看到了依賴,對一種便於掌握的行為的依賴。
香菱身世堪憐,一個被打怕了,命運從來都是掌握在別人手裡的人。
先是要賣給馮公子的,後又被薛蟠搶去;在夏金桂和婆婆薛姨媽拌嘴的時候,薛姨媽一氣之下也吆喝著要把香菱賣掉。
可見香菱在這個世上,幾乎是沒有什麼可以依賴的。
她保全自己的法子,她能掌握的那點安全感,在她被嚇壞了的心中,也許就是死心塌地的表現出無我,和接受。
香菱的呆氣,是一種心靈上的鈍傷。
也許只有刻板的行為,只有固執於刻板的行為,而不需要自我的思考感受,才能保護她,逃開不安全、不可靠、無法掌握的外部世界,帶給她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