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海燕
我的小叔是個啞巴,可我從沒見過他。打我記事起,就常聽奶奶說,我出生後叔叔非常疼我,經常抱著我,我會走路了,叔叔就背著我。我曾無數次在腦海裡面回想小叔的樣子,想像小叔哄我逗我玩的情景……
我小時候特別懂事,不敢問奶奶小叔去哪裡,因為我老看見奶奶一個人的時候偷偷掉眼淚。後來家裡發生了很多事都和小叔有關,我才慢慢聽說小叔的事。
我五歲那年夏天的一個晚上,村裡放電影。我急急忙忙的喝了半碗奶奶熬的南瓜湯,就纏著小姑帶我去看電影。我們搬著凳子走的時候,爺爺奶奶、爸爸媽媽他們都還在院子裡吃飯呢,等我和小姑看完電影回來居然看到奶奶屋裡有燈光。我趕緊走過去叫奶奶,可沒人答應。我掀起門帘看到奶奶在床上躺著,爺爺在床邊坐著。我走進一看,奶奶閉著眼睛,臉上都是淚,我嚇壞了。我撲過去一邊叫奶奶,一邊給奶奶擦眼淚。小姑聽見聲音也跑過來,爺爺嘆了口氣對小姑說:「去後院把你畫叔叫來給你媽扎一針吧。」我一聽哇的大哭起來。
爺爺趕緊把我摟在懷裡說:「別怕,你奶奶沒事。」 不一會兒,那個爺爺來了,手裡拿著一個布包,輕輕放在奶奶枕邊打開,全是長短不一的針。他取出一根又細又長的,左手按著奶奶的頭,右手猛地一下扎在奶奶的頭上。瞬間奶奶醒了,只見奶奶睜開眼睛,輕輕地嘆氣,那個爺爺拔出針說:好了!
小姑擦擦眼淚拉著我回屋洗澡,我問小姑,奶奶到底怎麼了?小姑告訴我,奶奶想我小叔了,傷心過度才這樣的。「那小叔呢?」「你小叔三年前偷偷跟著別人去外村看電影丟了,找不到了,你沒看你爺爺經常背著饃和餅子出去嗎?他到處找你小叔一直找不到,你奶奶心裡不是味。今天還不是村裡放電影讓你奶奶又想起你小叔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去前院找爸媽,因為我家有兩處宅子,那時我爸媽和弟弟住前院。我把昨晚上發生的事給爸媽一說,我爸就嘆氣,我媽趕緊拉著我和弟弟回後院看奶奶。奶奶還沒有起床,媽媽就坐在奶奶床頭勸慰奶奶,做好飯又讓爸給奶奶端過去,奶奶一口也沒吃,大家輪流勸,奶奶就是不說話,直到傍晚才起床。
過了好幾天,奶奶的精神才好起來。之後我們全家又閉口不提小叔了。
小叔多大了?長什麼樣子?為什麼就找不到了?這些問題一直在我腦海裡面轉來轉去。
那年的大年初一早上,奶奶又犯病了。媽媽把餃子和麵條給奶奶端到床頭,奶奶也不吃,一直默默流淚,無論誰叫都不吭聲。媽媽只好去村東頭把我大奶奶和五老太太請來勸奶奶,我躲在西屋偷聽。
「他嬸子,孩子說不定被好心人領回家了,雖說他啞巴,不會說話,可孩子長得明鼻子大眼睛,又那麼機靈勤快,到誰家裡也受不了氣,你就放寬心吧!他今年十五了,也長大了,說不準啥時候迷過來,自己就摸回來了。你年年初一不吃不喝的,孩子們心裡啥滋味,大過年的你起來咱出門噴噴空說說話,別胡思亂想了。」大奶奶輕聲細語的安慰奶奶。
「喜他媽,你就別再難過了,咱也不是都找了幾年了嗎?你老這樣放不下他,傷了自己身子不說,一家人都過不好。說不定哪天咱就能找到呢!」五老太太一邊給奶奶擦眼淚,一邊勸奶奶。
「我後悔啊,早知道他想看電影就帶著他去了,要是跟著我和他爹,也不會丟啊!」奶奶哽咽著說。
半晌午的時候,家裡來了很多拜年的嬸子大娘,奶奶才坐起來。
以後的記憶裡,只要爺爺奶奶一聽說哪有要飯的都要親自去看看是不是小叔,如果有要飯的到我們村或是從我家門口過,奶奶準會給要飯的拿饃端飯。
1989年的臘月二十三,中午大雪紛飛。奶奶和媽媽正忙著在灶屋蒸饃,我和弟弟在院子裡玩,爺爺和爸爸趕集回還沒回來。我三爺爺急急忙忙來了,一進院就叫我爺爺,我奶奶趕緊出來。三爺一屁股坐在灶屋門檻上,神秘的說:「他嬸子我剛才趕集回來路上聽說劉店集後面的破窯裡有個要飯的是個啞巴,白白淨淨雙眼皮,左手還有斷手紋,會不會是咱走丟的孩子啊?吃過飯讓喜和他爹跟著我去看看吧?」
奶奶激動地拉著三爺不讓走,爸爸和爺爺趕集回來,飯也顧不上吃,拿上奶奶剛蒸好的饃就和三爺出門了。
到了天黑,他們回來了,聽爺爺的話音是不太確定,爸爸卻堅定地說不是小叔。奶奶一聽就放下手中的面,坐在板凳上淌眼淚。爺爺說:「明天我給那個孩子拿點吃的,穿的,再仔細看看。」奶奶這才去盛飯。吃過晚飯奶奶就開始翻箱倒櫃的找爸爸不穿的衣服,又把白天蒸好的包子、爺爺買回來的果子裝了滿滿一書包。那一夜,爺爺奶奶一直在叨咕那個要飯的。天剛蒙蒙亮,爺爺就踏著厚厚的雪又去看那個要飯的去了。
午飯過後,爺爺回來了說眼睛和嘴長得不太像。奶奶又開始難過了。接下來的幾天,全家臉上都沒有了笑容,雖然都不說,可人人都在想念小叔。我和弟弟也變得小心翼翼,唯恐自己一不小心惹奶奶難過。
大年初二,媽媽帶著我和弟弟去姥姥家走親戚。下午一進村就聽村口的麥爺說,你們快回家看看,我們剛剛把那個要飯的拉回來了。我媽趕緊拉著我倆往家跑。一進院,院裡站滿了人,屋裡也是水洩不通,我們使勁擠到堂屋,只見堂屋的那張小竹床上,躺著一個人,我奶奶正在給他擦臉,身上已經換上我爸的棉襖。我媽媽走近細細看,扭頭對我爺爺說:「我看不像我弟啊,你不是也去看過兩次嗎?怎麼突然今天把他拉回來了?」屋裡屋外的人也大都說年齡差不多,長相不太像。
爺爺怯怯的說:「你們走後,來咱莊走親戚的給我捎信說他生病了,大過年一個人孤苦伶仃的沒人管,我就想著怪可憐把他拉回來了。」
媽媽也沒再說什麼,就趕快去灶屋做飯。看熱鬧的也漸漸的三三兩兩都回家了,爸爸把村裡的赤腳醫生找來了,醫生給那個人號號脈,搖搖頭對爺爺說:「不行了沒治了。心臟有問題,怕是熬不了兩天。你們還是把他送走吧,這個時候把他留這不吉利。」爺爺奶奶看了又看,捨不得送走,我爸媽自然不敢輕易開口。他們知道奶奶是心裡過不去那道坎,放不下小叔。
爸爸吃完飯給他餵藥,試著問他,他居然會說話,我們都大吃一驚。他斷斷續續的說自己是四川的,家裡爹娘都死了,自己生病了,幾個哥哥把他趕出了家。他要飯就走到河南了。我奶奶一聽就哭了。爺爺說:「孩子,既然我們把你拉回來了,你就放心吧,我們會把你的後事安排好的。」
半夜,爺爺把我叫醒,說那個人快不行了,要我和奶奶看著他,爺爺去前院叫爸媽。爸媽過來,他們一起拉著架子車要把那個人拉到村裡炕房去。因為我五老太太下午叮囑過爺爺,他不能在我家斷氣,這是我們那的風俗。
第二天早上,他躺在爺爺懷裡走了。聽爸媽後來說,他臨斷氣的時候說,我們一家真是好人,死之前還能讓他吃飽穿暖。奶奶給他燒了熱水,爺爺和爸爸給他洗澡換衣服,奶奶還在他身邊放了好幾件衣服和碗筷。下午,幾個叔伯過來幫忙把他埋了。
從那天晚上起,再也沒見奶奶提小叔了。爺爺也不再天南海北東奔西走找小叔了。那些年我一直想不通,為什麼大家都不再關心我的啞巴小叔了呢?難道是把他忘了嗎?直到今天我才醒悟:當我們把那個要飯的體體面面的送走後,爺爺奶奶一定是釋懷了!善有善報,我們對一個外鄉人都能如此,想必小叔也會受到好心人的厚待吧!我們始終相信這個世上還是好人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