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語:《黃昏的清兵衛》是山田洋次第一次拍攝的武士題材劍戟片,作為著名導演的他拍攝過《寅次郎》系列,《遠山的呼喚》,《幸福的黃手帕》等諸多在中國都膾炙人口的作品,而善於描寫平常人生活描寫真摯情感的他果不其然為世界觀眾帶來了一部反類型的武打電影。
▋絕不僅僅是武打片《黃昏的清兵衛》是一部很難歸類的影片,更難簡單地說她一是部武打武俠片。
清兵衛到處借錢甚至賣了家傳寶刀為去世的妻子舉行的葬禮儀式
影片的開頭居然是女兒在回憶母親的葬禮,那種低沉而悠長的女聲輕巧地講述著沉重的事實。
而男主角井口清兵衛的第一次出現,更是在一個江戶末期武士的「辦公室」。
「課長」說今天就到這裡了,大家可以解散回家了
而全劇只有兩場武打場面。
第一次是替朋友飯沼應戰,對手是青梅竹馬的前夫。
兩個人還坐下喝著小酒聊了半天家長裡短
第二次奉家老所謂的「藩命」,被迫去刺殺政治上失敗的餘吾善右衛門。
雖然兩場武打的細節考究,一招一式都十分真實猛烈(這也得益於主演真田廣之有劍道功底),而且前期準備去比武刺殺的細節都有細緻描寫,給兩次高潮做了很好的鋪墊,但那刀劍相交的畫面在劇情面前總給人一種配角的感覺。
這時候你要看看導演和原作就會恍然大悟了。藤澤周平和山田洋次攪和在一起,你肯定看不到一部暢快淋漓娛樂性極佳的劍戟武打片了。
藤澤周平可謂是日本武俠界的松本清張,現在看來,在那個推理界都出現社會派的時代(雖然現在被新本格的浪潮反撲到基本消失)
松本清張
在那個赤化的文人都滲透到黃色文學和漫畫業界的時代,藤澤周平的作品毫無疑問可以被評價是受到了左翼思潮的影響,對小人物與底層人民的生活描寫是他所擅長並喜愛的。而他筆下的武士浪人也絕非人們印象裡灑脫不羈的俠客形象,更沒有顯赫地位和什麼歷史使命。
他文學上反類型的特質被導演山田發掘到了極限,糅合成了一部難以用單純眼光評價的影片。
藤澤周平
▋反類型的熒幕硬漢——真實的「俠」
其實關於熒幕和文學上的俠客硬漢形象在之前西部題材影片的時候就想談談,但又感覺硬漢和西部並不是互為表裡完全貼合的,諜戰片,偵探片,武俠片,槍戰動作片也是硬漢發跡的土壤,他們強壯英俊,身懷絕技,有勇有謀,可以說是西方式的另類高大全,但其實我們的藝術作品裡也不乏這種硬漢,在西部他是牛仔,在中國他就是俠客了,畢竟他們做的事情都是行俠仗義。
這麼想的話,用這種中國本土化的例子思考的話,硬漢流行的原因是不是就好理解了呢?畢竟每一個男孩從小都有一個大俠夢,年幼無力地他夢想著擁有絕世武功,夢想著主持正義懲奸除惡。那些牛仔那些士兵那些武士那些俠客,不都是我們從小一直憧憬的對象嗎?
但人總歸會長大,夢總有結束的時候。長大的男孩會發現自己當年的英雄幻想不切實際,現實生活可沒有什麼奇遇,也沒有血海深仇沒有神秘門派和組織,作為社會人我們只能庸庸碌碌地做著人們認為你該做的事情,你遇到的挫折也遠非暴力可以解決的問題。可反過來,男孩也會開始懷疑「俠」本身的存在……那些武俠小說港產武打裡面的英雄人物真的是「俠」嗎?流於表面的打打殺殺真的是行俠仗義嗎?這樣就能讓人們獲得幸福嗎?
金庸可以說是我對武俠最初的認識
這些懷疑其實從我喜歡上武俠小說的時候就埋在了心底,後來還時不時冒出來。直到中學的語文課上我才可能第一次找到了答案,那篇給我答案的課文是《遊俠列傳》中郭解(xie)的選段(其實列傳大半都在講郭老兄的事跡)。
說起來俠,俠的歷史,郭解肯定是不得不提的人物,也是邁不過去的坎,在此我也就不多解釋他的經歷和他覆滅這件事的意義了,要真談幾篇文章也談不完。總之,什麼是歷史上的俠,什麼是真正的俠,他們的下場是怎麼樣,郭解的生平給了我們充足的展示。雖然從「政治正確的史觀」來講,我們要積極地肯定他,就如同太史公的評語:
吾視郭解,狀貌不及中人,言語不足採者。然天下無賢與不肖,知與不知,皆慕其聲,言俠者皆引以為名。諺曰:「人貌榮名,豈有既乎!」於戲,惜哉!
太史公惜哉,我們也在認知時代和階級局限的情況下,認同他們反抗秦漢封建帝制和法律的行為,但說實在的,包括給我們講課的老師在內,任何非反社會人格者都會認為郭解就是個黑社會頭子。不僅通過各種非法行徑(盜墓搶劫)謀取錢財,還逞兇殺人,漠視王法,在地方隻手遮天,怎麼看都不像好人。從一方面講,太史公也只是可惜,敘述郭解一族任性妄為導致滅亡的時候用詞很不客氣,完全不像評價國人士人異化的另一分支——刺客時表現出的尊重。
不管怎麼說我個人的武俠夢那時候可以說是徹底破碎了。
當然,這種想法有點偏激,畢竟《史記》也有朱家救季布,劇孟幫周亞夫。但不能否認的是《五蠹》所言」俠以武犯禁「言之有理。那時候世間還處在道德荒漠,人們只為生存而戰,那是崇拜勇者而不敬重高尚的時代,那是殺人行賄不違常理,復仇違法合乎道理的時代……他們用武力反抗政府,遊走於法律邊緣,狡詐詭辯,用自我價值觀詮釋社會行為,自我解釋道德和法律。
也許,我曾經憧憬的俠客可能本就是不存在之物,或者說藝術作品裡的那種浪漫主義的俠客並不存在;而現實中所謂的俠也早就從漢代遊俠兒的時代結束、直至武帝獨尊儒術後,就已經成為了社會邊緣群體。他們已經是被時代拋棄的遺物。然而影片中「清兵衛」的形象卻滿足了我對俠即浪漫主義又需求現實的幻想。換句話說他並不是《用心棒》裡的浪人,不是玩家在《侍道》《如龍見參/維新》裡扮演的角色,清兵衛他活在現實之中,為柴米油鹽勞碌,卻又有著完美的內心。
▋為生活奔波的俠客這個片子首先解釋了一個問題,俠怎麼來錢……這是一個很沒有夢想很沒有浪漫的問題,要是問武俠迷我肯定會被噴死,在文學作品裡你找什麼合理性?
但老話說的好,一分錢難倒英雄漢啊,人都是要生活要養家餬口的。清兵衛雖然是戶田仁齋道場的師範代,肯定拿到了戶田小太刀流派的免許皆傳,他卻沒有選擇繼續習武的道路,也沒有學習某些前輩成為黑道混混,而是繼承父業做一名普通的武士,管理城內的庫房。
武藝能養家餬口嗎?大體上能,但實際卻難說清,不過無論如何,文無第一武無第二,要闖出名聲,必然要冒著風險,而且此時武士也是不允許私鬥的,雖然京都某組和倒幕派招募浪人,但清兵衛上有老下有小,怎麼能從事這種遠在他鄉的高風險工作?要是他有個萬一,孩子誰管,老母誰來照顧……而且幕末的政治事件對於當世的人們來說是不可預知的未來,而對於生活來說、對於社會來說,更需要的是穩定。
當飯沼提議清兵衛去京都時,說天下將大亂,以清兵衛的武藝必能大展宏圖,可清兵衛卻說要解甲歸田,當個農民就好。比起以武力傷害別人換取功名利祿,清兵衛更願意做個普通人,不想做個時代弄潮兒不想做個英雄了得的人,但也許正因為這樣,他才是個英雄。
黃昏下帶著侏儒侍從回家的清兵衛
他只有五十石的俸祿,其中二十石是透支的,實際得到的只有三十石。為妻子治病欠了錢,上有痴傻老母下有兩個年幼的女兒,他從不參與同僚的晚間活動,不去酒館,不找女人,結束了城堡的工作就匆匆回家。
下了班還要自己耕田
用蘿蔔乾擦碗沾幹最後的油水
襪子都已經穿破
他作為武士作為活在幕末的最低級的武士,為了養家餬口,甚至靠編鳥籠打零工,這種奔波勞碌的生活讓他連去澡堂的錢和時間的擠不出來。他衣冠不整的樣子甚至引起了藩主的注意和提醒,被上司舅父責備。
父女三人在夜晚編鳥籠
清兵衛跪著低著頭,向所有人道歉,雖然他盡職盡責沒有犯任何做錯,雖然上司知道他的苦衷也從沒有幫助過他,雖然責罵他的是他從不喜歡的舅父,他為了家人的生活可以忍受這一切,但即便如此,即使看似如此軟弱,他卻堅持讓女兒們讀書識字。
當時的主流價值觀還認為女人不用有思想有學術,而且他們家的條件也並不好,女兒問清兵衛,學裁縫學手藝可以掙錢,但讀書有什麼用呢?清兵衛說到,可以思考,可以解決問題。
清兵衛雖然是武人,雖然窮困,但畢竟也是讀過書,而且正因為他讀過書,他有獨立的思考和正確的三觀,他才選擇了現在的道路和生活——不靠兇殘武力,不靠爭勇鬥狠,而是乾乾淨淨地活著,努力著。他的尊嚴就像春秋戰國士人高傲的自尊,看似柔軟實際硬得不得了。他尊重社會禮節卻有著自己的堅持,他的尊嚴讓他回絕了舅父的提親,讓他讓女兒繼續讀書,讓他甚至敢於三番婉拒家老的命令。
清兵衛向家老表明自己已經沒有了武人的勝負心
這樣的清兵衛讓人感到更多的是一個正直的人,一個社會性的人,連他自己都說自己已經沒有了武人的凌厲。然而真的是這樣嗎?
刺殺餘吾善右衛門前夜,清兵衛磨刀淨刃
他的確不再年輕,他的動作遲鈍了,但他曾經的鋒芒只是被隱藏了起來,他的武士之心反而被生活的歷練磨得更加閃閃發光。他能為了朋友能為青梅竹馬曾經憧憬的朋江去決鬥,作為最卑微的武士去挑戰一千二百石的士族,只用木刀就把對方幹趴下。
清兵衛要甲田道歉,絲毫沒有殺氣沒有紅眼
這就是清兵衛,願意幫助弱小,願意主持公道,即使再困苦也不願意為任何不義多揮一刀,不願意用武力賺取名聲。他不是郭解,不同於歷史上任何出名的大俠,沒有豐功偉績沒有值得吹噓的經歷,他普通得就像活在我們身邊的人,但這些世俗與現實掩飾不住他的俠義之心。
就像之前說的,《黃昏的清兵衛》是一部難以評價難以歸類的影片,你每次看可能都會有不同的感受,從不同的角度都能解讀出不同的東西,在現實主義的理想的俠之外,這部片子也反映幕末武士的末路——那個時代已經不需要真正的武士了。
同僚們知道清兵衛的武藝後都露出了驚訝和害怕的表情。這很諷刺,這裡所有人都比他混得好,卻沒有一個用得好刀劍,即使那個被打敗的朋江的前夫,稱得上高手的甲田,在清兵衛面前也不堪一擊。然而有如此武力的清兵衛,卻還是那個最底層的庫管。
一方面這是清兵衛自己不願意用惡意的暴力去換取財貨,另一方面,也是時代不需要也不要求武士擁有武力了。
這個時代的武士並不再名副其實,他是一個階級,一個符號,佩刀是權利,但並不代表他們善用刀,活躍在江戶和海土反之間的飯沼也不過是武力弱雞的選手,但是他能說會道,懂得為人處世,而且有父親餘蔭。這個時代的武士等級森嚴,階級固化幾乎沒有流動性,也根本沒有機會用武功賺取地位,這不僅是清兵衛一人的困境,餘吾善右衛門也一樣。他受曾經的主公牽連,被流放後,沒有收入沒有居所,作為武人他耿直率性好酒,不懂疏通關係,數年沒有正經工作。
還是那句話,一分錢難倒英雄漢。這是文治和金錢的時代,也許再也沒有了純粹武人的容身之處,也沒有曾經仁義道德的容身之處。
似是因幾天不眠不休的瘋癲,餘吾善右衛門居然就著酒吃下女兒的骨灰
數字也真tm真實有市井氣息
使用長刀的餘吾向房梁一瞥
餘吾善右衛門刺激著那個還關心自己狀態的清兵衛,讓他不得不動手殺了他,他的那一抬眼,讓這個人物瞬間高大了起來。他也許是個不成功的男人,是個極端不好相處的人,但他似乎決定在人生的最後一刻拋棄掉武人的高傲、拋棄對功名利祿的追求,以求行一次俠義,用自己的頭顱成全清兵衛一家。
兩位劍客最後的交鋒倉促,真實,可笑而短暫,清兵衛和餘吾的輸贏其實一開始就是沒有懸念的,幾天沒有休息在室內還用太刀的餘吾不可能勝出,他的強勢更像在為清兵衛的勝利鋪墊——也許他是真的生氣了。他是在生從前的自己的氣,那個為了功名忽略了家人的自己,而他面對的對手——清兵衛是那麼乾淨,那種對對手的尊重都是他所沒有的。他要淋漓盡致地發洩一次,已經沒有牽掛的他,也許認為讓清兵衛結束自己的人生是他最好的結局了。
掛軸所書——劍極落寞。真的很意味深長
餘吾善右衛門死了,清兵衛拖著傷痕累累的身體回到家,迎來了朋江……最終,這個被叫做「黃昏」的小公務員,也在過了幾年幸福地像夢一樣的生活後,被倒幕派的炮彈打死了。
武士的時代似乎就像兩人當年的對決一樣,看似突兀,慌亂,沒有章法,帶著時代的惋惜和悽涼匆匆落幕,但結局是早就註定的。
清兵衛曾經的同僚在倒幕後有時候還會談起這個奇怪的黃昏先生,這些兩面派牆頭草適應了時代,變成了維新後的大人物們(就像清兵衛的上司,看似順從了保守派,但也許一直和倒幕派勾勾搭搭),他們覺得清兵衛的一生可惜的不走運的,而清兵衛的女兒卻不覺得。
清兵衛理解新的時代,卻選擇作為武士戰死,他短暫的一生中堅守著自己的信念,並且得到了幸福。
▋父親清兵衛父親,這是清兵衛更表象的身份,在我經過了沉浸在俠客和武士的階段後,我猛然發現,這部片子一直是以以登的回憶為視角敘述的,或者說這部片子就是以登的回憶,回憶她窮困喪母的童年,回憶她那個傻實誠勤勤勉勉的父親,回憶父親看似庸碌的一生裡不時綻放的光彩。
那個拒絕舅姥爺隨便給自己找後母的父親,那個幫助朋江小姐和飯沼解決甲田家問題的父親,那個編鳥籠時和自己一起背《論語》的父親。
在以登的回憶裡,那個被同僚戲稱的「黃昏」也變成了讚美。住在舊屋的時光,望著父親踏著黃昏歸家的童年,那是以登一生都不會忘卻的幸福回憶。
▋寫在最後《黃昏的清兵衛》是一部令人難以忘懷的影片,他似乎記述了一個我們身邊的默默無聞的俠客,也似乎在述說著時代的變遷,又似乎只是一個平凡父親的傳記。影片的細節從任何角度都經得起推敲,可謂山田洋次先生新世紀的新高峰。但「黃昏」的成功似乎也對後來者造成了障礙,讓武士三部曲後兩部的光芒遠遠被「井口清兵衛」和「黃昏」掩蓋住——不管怎麼說,這絕對是一部值得細細品味的影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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