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1:釋迦三尊像,日本飛鳥時代(7世紀),奈良法隆寺金堂供奉。日本國寶
7世紀前後,日本飛鳥地區(今奈良南郊明日香村一帶)迎來了日本歷史上第一個文化盛世──飛鳥時代(592-710)。舉凡最古老的寺院、最早期的佛像、最原始的規章制度、最原創的文字等,均誕生在這塊被譽為「日本人精神故鄉」的土地上。而這一切,恰緣於此前不久的538年(一說552年),佛教甫隨百濟(位於朝鮮半島西南部)國王派使者贈送佛像和經論予欽明天皇,而首度傳入日本。其後,支持崇佛的蘇我氏,在奪權政爭中擊敗了維護傳統神道教的物部氏,由推古女帝即天皇位,聖德太子攝政,下詔大興佛法,日本正式邁入飛鳥時代。自此,隨著佛教文化的興起和廣傳,中國文明亦藉由人員交流往來而大量傳入,從而使日本的文化、藝術、政治等各方面為之一新,奠定國家長遠發展的基礎。
飛鳥佛教之初
那麼,日本最早的飛鳥佛教藝術,究竟呈現何種面貌?今日飛鳥寺(前身為日本首座伽藍法興寺)雖存有609年開眼供養的本尊大佛,只可惜其於1196年遭大火毀損,僅餘眼部周圍和部分手指為原物。要說起保存最好、且能得知年代和作者的最古老飛鳥造像遺品,就屬法隆寺金堂所供奉的日本國寶釋迦三尊像(圖1)了。由佛像光背的陰刻銘文可知,此組一光三尊像乃623年出自「止利佛師」、即佛雕師鞍作止利之手。主尊坐佛面容含笑,身形修長扁瘦,袈裟下擺於臺座前層疊垂布,外展如翼,線條流暢婉麗。造像整體呈左右對稱的端正格局,連同二脅侍菩薩之蕨類狀垂髮和魚鰭狀天衣,俱與中國北魏晚期以降的造像風格頗多共鳴,可謂飛鳥雕刻之一大特色。
類此之「止利派」作風,亦見於展品菩薩半跏像(圖2),呈現佛教藝術中極其優美且富於個性的半跏思惟菩薩。此類造像一般採斂首傾身坐姿,左足下垂踏地,右足翹抬置於其上;左手垂放在翹起的足踝上,右手則舉至胸前,伸一指或數指微觸面頰,作支頤狀,舉手投足無不散發出若有所思之沉靜、神秘情狀。唯此像右手改施無畏印,殊為少見。半跏思惟圖像早在2世紀前後即出現在印度貴霜王朝,至遲於3世紀左右隨佛教東漸而傳入中國,6-8世紀間頻見於朝鮮半島和日本等地,誕生出如韓國國寶78號金銅半跏思惟像、日本奈良中宮寺藏國寶木造半跏思惟像等經典名作,誠是此特定時期中、日、韓文化交流之獨具意象。
圖2:菩薩半跏像,日本飛鳥時代(7世紀),東京國立博物館藏。日本重要文化財
文化革新的前驅
可想而知,單憑佛教,實不足以推動日本國家更新,更關鍵的在於飛鳥時代最重要的文化推手──聖德太子(即廄戶皇子,574-622)。其自推古天皇即位後,便以皇太子身份輔政,除了大力支持佛教發展,創建法隆寺、四天王寺等名寺,更在國家內憂外患中推動一系列改革:603年,先制定「冠位十二階」,以個人功勳授官賜爵,打破氏族門戶世襲;604年,又頒布《憲法十七條》,擷取儒、法、道、佛諸家思想,以德治、禮治、法治規範官僚貴族;607年,更以和隋朝建交為目的,派小野妹子率學者、沙門等首度出訪中國,之後又至少四度派遣隋使出行,致力吸收中國文化,於日本貴族間埋下改革種子,為不久後建立起律令制國家、影響日本歷史發展深遠的大化革新(645年)奠下了根基。
聖德太子其人其事是否為真?雖存在若干質疑,但歷來與之相關的諸多記事和文物遺存,無疑昭示其人在日本歷史上無與倫比的尊崇地位。前述法隆寺釋迦三尊像,便是為生病的太子祈福而造;中宮寺藏7世紀天壽國繡帳和1069年秦致貞筆《聖德太子繪傳》(東京國立博物館藏),各是與太子身後、生前事跡相關的古老國寶圖像;而展品聖德太子坐像(圖3)之太子像,雖是較晚18-19世紀江戶時代之作例,其神龕卻帶有永仁三年(1295)紀年,龕門內側並繪有供養僧眾,其上書有出自《聖德太子傳歷》「敬禮救世大慈觀音菩薩,傳燈東方粟散王」等榜題,反映太子信仰於鎌倉時代之流行。甚至,連近代C版一萬日元(1958-1983年發行)(圖4)等紙鈔上,也印有取自最古老8世紀唐本御影的聖德太子像呢!
圖3:聖德太子坐像,江戶時代(18-19世紀),東京國立博物館藏
圖4:印有聖德太子像的舊版一萬日元紙幣
尋訪他山之石的勇者
自7世紀初聖德太子派遣隋使拉開中日交流序幕,至9世紀末廢除遣唐使止的300年間,絡繹不絕的使節們與求法僧眾以其攜回之隋唐流風,深深影響著日本的文化更新、都城規劃、律令制度整備、佛教理念等各個層面。令人好奇的是,迢迢路途上,這些赴唐人員實際經歷過哪些甘苦呢?對此,中國的《舊唐書》《新唐書》,或日僧圓仁(794-864)《入唐求法巡禮行記》等撰著中儘管有詳簡不一的文字描述,但顯然另一名日僧圓珍(814-891)曾貼身攜帶的《福州公驗》(圖5)《台州溫州公驗》等傳世幾稀的文物實例,更具有身歷其境的衝擊力,無愧入列日本國寶。
何謂「公驗」?簡言之,就是由唐朝官府發放、鈐署的法定通行公文,功用有些類似今日的籤證、入境登記表等。圓珍入唐的大中七年(853),已是遣唐使遭廢之後,亦值唐武宗滅佛(841-845)不久,當時對境內僧眾之通關管理甚嚴,更遑論域外僧人。以《福州公驗》為例,由第一紙可知,圓珍抵達福州欲前往台州時,得先交付身份及行程等資料,取得當地官府發行的證明書;接著在第二、三紙,則見一行七人要前往天台山等地參拜時,還需取得福州錄事參軍平仲等頒予的證驗通牒。總計此份公驗上共鈐有「福州都督府」朱印四處,其後並附有福建官員所發放的通行許可證及過境證明書,足見當時行路之不易,卻也幸運地讓後人欣賞到唐朝地方官吏各具特色的書學展演。圓珍後來於858年返日,868年任天台宗第五代座主,卒後追諡為智證大師。他所攜回的佛經圖籍千餘卷及十餘種文物,載錄於《開元寺求得經疏記等目錄》《日本比丘圓珍入唐求法目錄》等,其中不乏三論宗、法相宗、律宗、俱舍宗等日本奈良至平安時代的佛教主要宗派典籍。
圖5:《福州公驗》,局部,唐大中七年(853),東京國立博物館藏。日本國寶
密法傳承
日本赴唐人員才俊輩出,除了留學生阿倍仲麻呂(即晁衡,698-770)入仕唐朝,與李白、王維等交往唱和一事至今仍傳為美談,早於圓珍且亦入列「入唐八家」之一的求法僧空海(774-835),更由於在紹續正統密教法脈上取得空前的成就,而被尊稱為「弘法大師」,其影響迄今達千餘年。
密教本源自於印度,透過唐玄宗時期「開元三大士」金剛智(671-741)、善無畏(637-735)、不空(705-774)等三位印度法師相繼入華宏法,而於8世紀初正式傳入中國。彼時唐都長安青龍寺有惠果(746-805),先從不空受金剛界密法,又從善無畏弟子玄超受胎藏界密法,最終融金剛、胎藏二法,創「金胎不二」學說。然而,此盛極一時的密宗法脈,卻因唐武宗滅佛之故而未能於中國傳續。反倒是空海於804年隨第16次遣唐使入唐求法後,便親炙惠果學習密宗佛法,進而得其授予灌頂,於兩年後(806)攜正純密教及大量經論、法具等返國,開創了以密教為基礎的日本真言宗。此宗派以重視念誦真言(即咒語)得名,復因其以京都東寺(原稱教王護國寺)為根本道場,故又稱「東密」,有別於日本天台宗始祖最澄(世稱傳教大師,767-822)所開創的「臺密」。
信奉東密的寺院往往奉祀「真言八祖像」,即空海所列舉之龍猛、龍智、金剛智、不空、善無畏、一行、惠果這七位由印度至中國一步一腳印傳續密教法脈的「傳持七祖」,另加上將密教由中國迎至日本的空海,藉此八祖之圖像來系統性地詮釋該宗的核心教義與傳承脈絡。京都醍醐寺的下醍醐五重塔內,即繪有現存最古老的空海畫像(951年)。展品《真言八祖·空海像》(圖6)亦為此例,呈現空海脫鞋坐於榻上,右手持金剛杵、左手數念珠的修法模樣。
圖6:《真言八祖·空海像》,日本鎌倉時代(14世紀),東京國立博物館藏
忿怒與慈悲
誠如前述,密教自唐武宗滅佛後元氣大傷,相關文物亦於中國佚失殆盡。相對於此,日本所留存的密教造型與圖像則可謂相當豐富,特別是空海主持過的幾座寺院,更堪稱是密教美術的寶庫,信手拈來俱是國寶。如京都神護寺即保存了據信經空海指導、以紫綾金泥繪製的最古老《兩界曼荼羅圖》(即高雄曼荼羅,約829-834年),此乃密教灌頂等修法儀式中極其重要的用具之一。京都東寺同樣藏有不少與空海有關的密教佛具,包括其師惠果請唐朝畫家李真等人繪製的《真言五祖像》及現存最早且完整的彩色《兩界曼荼羅圖》(即西院曼荼羅,約9世紀末)等;寺內講堂更貯藏有存世最悠久的純密雕刻遺品,即839年開眼、將曼荼羅圖予以立體化的廿一尊造像,其莊嚴壯觀的場面和細膩傳神的木雕絕技,著實動人心魄,觀之而流連忘返。
在種種密教形象當中,尤以不動明王最受人尊崇,亦最為普見。其乃大日如來之應化身,擁有堅固不動的慈悲心,常住火生三昧,焚燒內外障難及諸穢垢,摧滅一切魔軍冤敵。日本初期的不動明王像,雙目圓睜,露出上面一排獠牙,至平安時代後期,則多見左眼半睜、嘴唇上下各露獠牙之相,展品不動明王立像(圖7)即為其中一例。該像以整木雕刻,身形圓潤厚實,具塊量感,衣紋規整流暢,表情及形體流露大方得體的詼諧意味,雖呈忿怒相,卻予人安詳之感。雙手分持劍和索,身後熊熊烈火則為拼接結合而成的構件。佛光上墨書「南□西來寺」,唯不詳該寺之來歷。
圖7:不動明王立像,日本平安時代(12世紀),東京國立博物館藏。日本重要文化財
相較於諸多示現忿怒相、易予人距離感的明王,能袪除鬼魅、毒害、災厄,並具有護國性的孔雀明王,則罕見地以優雅、可親的慈悲相示人。其一般裝飾嚴麗,有頭冠、瓔珞、耳璫、臂釧等,四臂分持蓮華、俱緣、吉祥果、孔雀尾(各代表敬愛、調伏、增益、息災),盤坐在代表攝取慈悲的白蓮座上,以頗具詩意的金色孔雀為坐騎。展品《孔雀明王像》(圖8)為日本現存最古老的孔雀明王像,布局規整,色彩明快,線條遒勁自如,充分展現12世紀密教繪畫特色。
圖8:《孔雀明王像》,日本平安時代(12世紀),東京國立博物館藏。日本國寶
樂園之憧憬
若說密教信仰是在現世中消災滅罪,那麼,淨土信仰便是對往生後永恆喜樂之企盼。日本的淨土信仰,可溯至飛鳥時代,在607年聖德太子首派的遣隋使中,有僧人惠隱於中國求法30餘年,後攜回大量淨土經典,並在宮中開講《無量壽經》,使彌陀信仰漸漸在皇室貴族間萌芽。法隆寺大寶院藏7-8世紀橘夫人念持佛廚子,為裝貯國寶阿彌陀三尊像的廚櫃,其上裝飾有精美蓮華化生浮雕,正體現出當時上層階級對於淨土之憧憬。然而,淨土信仰在日本真正興盛,則要到10-12世紀平安時代後期。尤其藤原氏專權時期,政治專制、律令崩壞,加之10世紀中葉起天災、瘟疫頻仍,社會混亂,仿佛預告著1052年佛經所稱的末法之世即將成真,籠於末法思想的人們只得寄望於命終後的極樂世界,淨土信仰一時蔚為風潮。
相對於下層社會流行稱名念佛,財力雄厚的貴族階層則競相興造阿彌陀堂等各種佛堂,並發願製作阿彌陀像與來迎圖等。京都宇治川旁,權傾一時的藤原道長(966-1027)之子賴通(990-1074)於1053年改建別墅而成的平等院鳳凰堂(圖9),便是集建築、雕刻、繪畫於一堂的淨土美術空間。座落於蓮池間的佛堂,猶如彌陀淨土之宮殿,兩端上翹的屋脊裝飾著長尾鳳凰。當中供奉的木造阿彌陀如來坐像本尊,是當時名家定朝(?-1057)唯一存世的作品,其周壁橫木上並懸掛有千姿百態的52尊雲中供養菩薩像。此外,堂內門板還裝飾《九品來迎圖》扉繪,描繪阿彌陀佛坐在天眾間歡迎往生者投胎西方淨土的情景。值得一提的是,《來迎圖》的表現內容,至鎌倉時代之後一變而成為立姿如來乘踏祥雲、率眾迎接亡者的場面,展品《阿彌陀三尊來迎圖》便是類似作例(圖10)。另有描繪阿彌陀佛自層層山巒後方現身的《山越阿彌陀圖》(京都國立博物館藏),此般富於戲劇性和臨場感的表現,無疑更豐富了日本淨土美術的內涵。
圖9:京都平等院鳳凰堂,日本平安時代(11世紀)
圖10:《阿彌陀三尊來迎圖》,日本南北朝時代(14世紀),東京國立博物館藏
蘇玲怡,臺灣大學藝術史研究所畢業,曾參與臺北故宮、臺北歷史博物館等文物多媒體及藝術教育製作案。期待能以深入淺出的方式為古文物發聲,讓中國藝術與大眾的距離更為靠近
圖 | 東京國立博物館、臺北故宮、本刊資料室
參考書目與延伸閱讀
東京國立博物館等編集,《特別展 御在位六十年記念日本美術名寶展》,東京:東京國立博物館,1986
町田甲一著、莫邦富譯,《日本美術史》,上海: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1988
李欽賢,《日本美術史話》,臺北:雄獅圖書股份有限公司,1993
辻惟雄監修,《日本美術史年表》,東京:美術出版社,2002
辻惟雄著,蔡敦達、鄔利明譯,《圖說日本美術史》,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6
日本e國寶網站:http://www.emuseum.jp
日本美術之最:
東京、九州國立博物館精品展
展覽時間:12.10—2017.3.5
展覽地點:臺北故宮南部院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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