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24日晚,我來到北京人藝實驗劇場,觀看「青戲節」一場來自法國的演出,想親臨現場細品一下「阿維尼翁的味道」,體驗法國人的「阿維尼翁」,以及全世界戲劇人的「阿維尼翁」。在我看來,「阿維尼翁」已經變成了一種戲劇共享的精神。當晚有兩個作品,我能體會到異時共賞、異地共存的一種氛圍,因為人類的精神是相通而平等的,所不同的是我們表達精神的方式和角度,感覺戲劇人總能不斷突破固有形式,實在讓人佩服。昨晚法式藝術符號和法式幽默,既讓人體會到一種藝術的深度,也讓人體會到了藝術的平實,總之,昨晚挺「瘋狂」的!
第一個作品《美狄亞—聲音》(Medea-Stimmen)是一出獨角戲,古希臘悲劇「美狄亞」的故事在西方家喻戶曉,即便在中國對略有文學知識的人也是耳熟能詳,棄婦復仇的母題有許多當代意義的啟示,給許多藝術家創作的靈感。記得2008年曾觀看過希臘的現代舞劇《美狄亞》,以水作為主要表現元素,詮釋了這個令人糾結的悲劇故事。但美狄亞的故事卻不是觀眾要在維吉尼•米爾波(Virginie Mirbeau)的作品《美狄亞—聲音》中所能獲得的審美期待,對於美狄亞,人們很難用普通善惡的標準來評判,因而也才形成某種「情結」和「母題」。歷史與現在、神話與現實的結合以及對現實問題的思考,反映在當代德國作家克裡斯塔•沃爾夫文學作品中,沃爾夫「主觀真實性」的文學主張也給了米爾波以啟示。沃爾夫的文學作品是美狄亞以內心獨白的形式講述的。在演後談中,編導也坦誠自己受到了德國表現主義藝術觀的影響,這種藝術觀是完全背離機械反映論的。對於編導米爾波這個現代人而言,她從人性的角度來剖析美狄亞,美狄亞非常態行為造成的悲劇是一種性格悲劇,因此用獨舞的形式來表現便是編導試圖達成的,也是作品的核心。米爾波的作品並沒有表現美狄亞弒子的緣由和過程,而只是著重表現了美狄亞殺死親生兒子之後的痛苦時刻,整個作品是美狄亞在自己的主觀世界、內心世界掙扎的過程,她在理智與情感的煎熬中不惜傷害自己。通過舞蹈肢體語言表達內心的痛苦,是該劇的創作重點。時而躁動不安,時而靜謐苦悶,時而還顯露出將「金羊毛」披在肩上時偶爾在嘴角的笑意,呈現出怡然自得的陶醉,但更多時候都是糾結於自我的世界中,她自責又瘋狂,雖然憂傷痛苦,但依然執著堅定。劇中所出現的美麗如金髮般的「金羊毛」道具,以及拳頭、手指符號都具有象徵意義,單指向天的動作所表達的「公正」意象對我尤其留下了深刻印象。
昨晚的演出並不是由編導米爾波親自表演的,而由另一位更年輕的舞者出演,而且這是她的首場演出。不僅個別動作有即興處理,15歲的年齡差別更使她們所表現出的美狄亞存在差異,正是由於動作質感、身體機能、肌膚紋理、頭髮色澤、容貌姿色的差異,她們的美狄亞都是各自「主觀真實性」的美狄亞。演出結束後,我與年輕舞者和編導米爾波都有各自對話,米爾波認為自己詮釋的美狄亞或許「悲劇意識」更強,年輕舞者則表示自己的「美狄亞」有一種「悲劇美」,一種美麗被撕裂的痛苦感受。文學原著中聲音這個詞用的是複數,表明作品中有幾個聲音在說話,但主要的聲音是美狄亞的,因此音響效果對於編導而言是至關重要的,由於劇場條件所限,音響和空間大小都與編導的設想有一定距離,我只能期待下次有機會再能親臨現場,一睹《美狄亞—聲音》另一種更接近於米爾波精神的演出。
昨晚的第二個作品是由法國巴洛克劇團帶來的特別演出《瘋狂的一天》(Not Today)。恰好與《美狄亞》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一個注重內心戲,一個更強調細節過程。對這個作品我實在不想糾結於它的藝術形態定位,因為你既可以稱其為啞劇、默劇、形體戲劇,也可以稱其為後現代舞蹈、舞蹈劇場……這或許並不重要。編導和表演者迪米特裡•哈同(Dimitri Hatton)說他不是舞者,但我倒覺得他勝似舞者,只要能用動作肢體表現出精神靈魂的人都可以被稱作為舞者,舞蹈可以結合其他元素,本來也可看做是綜合藝術,但最重要的是肢體語言。
中場休息二十分鐘後,展現在我面前的是一間普通的辦公室,劇場側臺有一個電吉他手兼音響師,又一出「獨角戲」要上演了:一個頭上戴著頭盔,身上背著大皮箱,雙手也提公文包的公司職員踱步進入這個空間。昏暗的燈光、低頻的音響讓人覺得一絲煩躁,一天的工作就這樣開始了,費了半天勁,才坐定下來,辦公室中的一切似乎都與他過不去。隨後,無論是面對同事領導時自以為是的賣力呈現,還是在日常瑣事中與便利貼、籤字筆、水杯、電話、電臺節目、紙張的「大戰」,都把他弄得一團糟,他想盡辦法一次次控制自己,皆以失敗告終,他身心俱疲、精神錯亂,仿佛身首異處。不知道這個小職員是因為怎樣的緣由而陷入一種瘋狂,或許是個人努力長期得不到認同,或許是長期積累的壓抑終於使他崩潰,或許……觀眾可以給予種種解讀。這個作品有兩個亮點。其一,樂師的彈奏根據演員情緒、動作的變化也發生著改變,而且配合得非常微妙,音響時而煩躁、時而諧趣、時而不安、時而安靜。演後談中,哈同表示,這個作品雖然有一個結構上的整體布局,但他和樂師之間實際上是一種即興的配合關係,自己的動作常常由心而生,即便是誇張的表情和唇語,都是下意識的即興。可以說,在表演過程中,哈同在音樂與肢體之間建立了一種互動的創造關係。其二,編導的肢體語言大部分都是來自於日常生活的動作,許多的常態動作填滿了我們的日常生活,不斷重複、不斷重複,於是編導就把生活中的姿態帶進了舞臺,通過數量上的重複和質感上的誇張,使得日常的一天變得既現實,又超現實。我想這也是一種「主觀真實」吧!
特約評論員:慕羽 北京舞蹈學院副教授、舞蹈學博士
(責任編輯:陳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