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拉馬佐夫兄弟稱得上是一部疾風暴雨般的作品,它擁有將讀者拖入其中並令其無法掙脫的力量,又讓人覺得好似置身於一幕從不中場休息的癲狂戲劇中,時常要停下來喘一口氣才能繼續。這是我試圖寫下這篇手記的原因,偉大的作品除了讓人敬仰,更是會不斷誘惑讀者把心中所想表達出來,仿佛只有這樣才能使自己從作品所製造的漩渦之中脫離出來回歸現實。老實講陀思妥耶夫斯基不是我偏好的作家類型(沒有說陀老師不好的意思),我也不曾讀過他全部作品,這篇閱讀手記完全談不上評價分析什麼的,不過是分享一點個人閱讀體驗跟感受,僅供自娛。
倘若要介紹敘事內容,卡拉馬佐夫兄弟算不上複雜,它擁有十分清晰的故事脈絡——一樁弒父疑案。然而在此之外,它又稱得上包羅萬象,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野心顯然不止講述一個故事這麼簡單,他想要創作一部時代巨作,並試圖藉助書中人物將自己所思所想表達出來。小說中存在很多人物獨白,這無疑使它越發接近一部戲劇,而陀氏也正是藉助這些獨白來表達自己在宗教、哲學上的看法的。
文學評論家們稱讚陀思妥耶夫斯基善於描寫底層人物,並在卡拉馬佐夫兄弟中表達了宗教及真善美的重要,推崇宗教人本主義等等。乍看上去確實如此,佐西瑪長老本人的經歷跟自白尤其凸顯了宗教及神性作為個人道德及社會約束的重要性。但是陀氏轉而借伊萬之口講述了宗教大法官的故事,此章節被公認為本書最精彩的部分,耶穌重新降世,卻遭到其在人間代理人的抵制,這種諷刺手法至今還可在一些電影中見到。大法官列舉了諸多耶穌的錯誤,其中一條是他為了成就自己的偉大選擇將自由留給世人,任憑人們選擇跟隨自己追尋天國的麵包或是只顧眼前利益索求地上的麵包。但事實上人民不需要自由,自由讓他們不知所措,只有被告知去做什麼並通過自己辛苦勞作來交換麵包才能使人安心。為了解決這該死的自由問題,為了安撫人類脆弱的靈魂,教廷最終投向了魔鬼,他面對真正的神祗時態度堅決「我們不跟你一起幹……我們早已不跟你一起,而是跟他在一起」,這種對宗教的諷刺跟消解毫無疑問同樣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想法。那麼矛盾出現了,陀氏對於上帝的看法究竟是怎樣的?要知道本書創作於1880年,同一時代的尼採將於此後兩年正式宣布上帝已死,那個年代裡宗教在俄羅斯文化中扮演了極為重要的角色,可以說是同時作為道德跟法律的基準存在著。在此背景下,陀氏的反抗顯得不合時宜且矛盾重重,但這無疑是至關重要的一步,它在堅若磐石的信仰上砸開一條裂紋,從此人間百態都藉由這條縫隙來到世上。
那麼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可以稱得上是一名反抗者嗎?我覺得談不上,他從未旗幟鮮明地闡述什麼理念,而是反覆藉由書中人物之口遮遮掩掩地表達觀點,例如佐西瑪長老回憶兄長時提及哥哥在突然成為虔誠教徒之後跟母親對話:
——母親,不要哭,親愛的。我還要活好長時間,還可以和你們一起高高興興過上很久,而生活是多麼快樂,生活是多麼開心!
——唉,我的兒,你夜裡發燒、咳嗽,你的胸膛都快給撕破了,哪裡還有什麼快樂!
我們已知基督教從不迴避苦難,或者進一步說各種宗教都有針對苦難的解讀,無論是今生受苦來世享福也好,前世作惡這一世須償還罪孽也好,苦難都是宗教體系中不可忽視的一環。或許人生而皆苦,宗教被創造之初即被用來為世人提供有關生命起始與命運不公的答案。站在局外人的角度來看,我們不得不承認宗教可以安撫人心,然而苦難降臨到自己頭上時,又會感受到信仰的無能為力,小說中矛盾也由此得以體現:當一位不久於人世的病人歌頌生命憧憬天堂時,他的至親如何能接受這種說辭並與他一同讚美高歌呢?人們對於虛幻幸福的渴望在殘酷的現實面前往往不堪一擊,畢竟天堂還遠,痛苦卻守在眼前寸步不離。因而心碎的母親發出了最質樸的疑問:你已經如此痛苦,哪裡還有快樂!
又譬如長老自己,陀思妥耶夫斯基花費了大量篇幅來記錄其生平,佐西瑪長老出場就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聖徒,他給人治病,施展神跡,甚至還能發出預言……以至於人們翹首期盼他死後能發生奇蹟,紛紛從遠處專程趕來等待接受祝福。修士們雖沒有直接表現出渴望奇蹟發生,但也做足了準備,眾人聚集在一起聆聽長老的臨終布道,長老也不負眾望講了很多,從對修士們的行為要求講到自己對建立宗教社會的渴望,可以說將此生思想的精華都毫無保留地呈現給大家了。這讓人聯想到聖經中使徒們寫給耶路撒冷各處教會的信件,裡面也是包含了各種囑託以及對基督徒日常生活的要求。不知陀氏是否有意按此方式來刻畫長老的聖人形象,總之單就書中描寫來說這簡直是聖徒中的聖徒。一切都神聖得恰到好處,讓人熱淚盈眶!就等著奇蹟降臨為這一切添上最後一筆然後載入史冊!
結果長老咽下最後一口氣,奇蹟卻不曾發生……不,奇蹟發生了,只不過與想像背道而馳。這位聖徒、師長、上帝的僕人,去世之後以超乎常人的速度開始腐爛,臭氣遮都遮不住。這一幕戲劇化的收尾來得有些突然,可惜作者並沒有在此大做文章,轉而寫了長老最珍視的弟子阿遼沙的舉動。他首先聽從長老的囑託離開修道院回到世上生活,開始喝酒、嘗試各種美食,甚至拉基津邀請他前往本城有名的交際花家中做客也欣然同意。阿遼沙的種種舉動稱得上是背叛信仰嗎?是也不是,看起來他背棄了修士應當遵守的種種規矩,然而拋開一切形式,他仍然保留了自己的神性,某些情景裡他堪稱聖徒:例如伊萬陷入癲狂並向阿遼沙坦白自己罪過之時,他豈不是如同懺悔室中的主教一般安慰勸解自己的哥哥嗎?
對阿遼沙的描寫也許正是讓人認定陀思妥耶夫斯基提倡宗教人本主義的原因,他去探望生病的兒童,為了大哥二哥日夜奔走,雖然離開了修道院,可他仍如同一位聖徒般行事。然而這與其說是人本主義,倒不如理解成人性是可以替代神性的,既然可以替代,那麼神明自然就不再不可或缺了。
整個閱讀卡拉馬佐夫兄弟的過程中,我都在跟隨陀思妥耶夫斯基反覆思量著宗教問題,與他一同小心翼翼地揭開那神聖帷幕的一角。陀氏對宗教進行了大量反思,但他始終不曾說出答案,也許他從未得出結論,又或者走到這一步之後,結論已經無關緊要。在我淺薄的理解中,他早已背棄了過去的信仰,這或許與其自身經歷相關,在西伯利亞服苦役那些年裡,這位偉大的作家都在寒夜中思考什麼呢?在生存都成問題的嚴苛環境中,上帝還會是這些人的救贖嗎?過去的信仰告訴他要愛世人,為可憐人祈禱,可是祈禱不會讓他們之中任何一位苦役犯過上好日子。祈禱不過是讓知識分子跟上等人陶醉在人道主義幻影中的自我感動罷了。一切似乎都在指向那聳人聽聞的答案,他已經走到宗教舞臺的盡頭,距離揭曉最終答案只有一步之遙,然而他最終沒有行動,只是掀起帷幕一角朝外面望了一眼,隨後又把它拉上了。
這些痕跡也可以從伊萬身上看到,起初講述宗教大法官故事的青年,在小說結尾時已瀕臨精神錯亂,開始在幻想中不斷向魔鬼追問究竟有沒有上帝,同時羞於再提及過去的詩劇,轉而回憶起從前自己編造的不信上帝之人死後卻迎來身後生命的故事。這個歷經折磨反覆追索信仰問題的青年恰如陀思妥耶夫斯基自己,不相信上帝的人在接受懲罰後終於邁進天堂之門,那麼藏在這人物背後的作者呢,他最終的選擇也是回歸上帝嗎?
如果要妄加揣測,我傾向於認為陀思妥耶夫斯基放棄了教會,卻仍然保有最後一絲對上帝的相信。正如宗教大法官這一章節所述,是教廷在反對耶穌,耶穌本身的存在並非虛幻,然而其所代表的自由與純粹信仰不為世人所接受,庸眾們只想通過雙手奉上自由來交換麵包,從而獲得這俗世中觸手可及的幸福。那創造神明與敬拜神明的從來都是兩種人,他們雖然大不相同,卻至少對自己所作所為篤信不疑,唯獨夾在中間既無法背棄信仰又不能放棄懷疑的人最痛苦。伊萬在夢魘中質問魔鬼上帝是否存在,此時他心裡已然有了答案,有魔鬼就有上帝,何苦再繼續追問呢?但他——或者說陀思妥耶夫斯基——不能停止,懷疑的種子一旦落地生根,就迅速結出果實來,正如亞當夏娃吃下了善惡果,從此世界在他們眼中發生巨變,這無論如何都是一條不歸路。
陀思妥耶夫斯基關於上帝的追問讓人立即聯想到尼採,並且他們生活在同一時代,兩人之間會有什麼聯繫嗎?好奇心驅使我搜索了尼採與陀思妥耶夫斯基,結果找到了早年俄國哲學家舍夫斯基寫的《尼採與陀思妥耶夫斯基》,可以說匹配度百分之百了。這本哲學隨筆並不長,通篇都是關於宗教哲學的探討。舍夫斯基將二者歸類於悲劇哲學家,原因在於他們都背棄了自己曾經的信仰,跨過這道門之後,等待他們的是無休止的疑問:如果真的沒有上帝該怎麼辦?一切都是被允許的嗎?陀思妥耶夫斯基藉由德米特裡之口說出了這句話,但是他本人顯然沒能堅持這一想法。而如果說這還是躲在文學作品中竊竊私語,那麼緊隨其腳步的尼採就是在昭告天下:不存在一位上帝,他已經死了。
尼採是在陀氏死後才讀到其作品的,他對於這位遠在俄羅斯的同類產生了強烈共鳴,原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唯一一位能讓我從其學到某種東西的心理學家;我把與他的相識看作一生中最美妙的成功」,從華格納到陀思妥耶夫斯基,這便是尼採的信念演變過程,當然我們不能說是陀氏啟迪了尼採,但是他毫無疑問給了後者勇氣,為他在獨行的黑暗中點燃了火把。
二者的經歷亦有相似之處,對以往信念的背叛源自於他們各自所遭受的痛苦,陀思妥耶夫斯基服過苦役且身患癲癇,尼採同樣疾病纏身,生之痛苦在他們各自的生活中轉化成了懷疑,以及對過去信仰中那些籠統的希望與美好憧憬的質問。真的有更好的未來嗎?當我忍受生存的貧困與荒謬時,我還能相信那遙不可及的希望並加以讚美嗎?而一旦拋卻信仰,幻想被打破,這一切苦難就變得越發不堪忍受,是以舍夫斯基稱之為悲劇哲學。
但是清醒仍然是必要的,讓飽受折磨的人像真正飽受折磨的人那樣講話吧!不要再試圖從他身上得到什麼戰勝痛苦的信心或是苦難的詩意,至少讓他把痛苦大聲講出來。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最終選擇的關注個體的方式,我想對他來說這些被劃為什麼主義或者理念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對待個體,正如年輕的佐西瑪長老幡然醒悟自己不該責打勤務兵時所說:「人竟被糟蹋到這般地步,這是人在打人!」只要回歸個體,有無上帝都無關緊要了。
當然這一切都是後來人的猜測而已,很遺憾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作品出版四個月之後因病逝世,再沒人能採訪到這位偉大作家關於他做出轉變的原因。這也許也是一樁好事,評論家的解讀往往可以反過來影響作者,反而讓閱讀變得如同猜謎一般了。事實上卡拉馬佐夫兄弟不需要通過任何分析來理解,好的文學作品靠展露人性引發共情來戰勝時間,向來無須多言。就讓一切停在這裡吧,最後貼一段舍夫斯基對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尼採的解讀:
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尼採說話,並非為了在人們中間傳播自己的信念並照亮接近的人們。他們自己也在尋找光明,他們不相信自己感到的光明就是真正的光明,而非騙人的鬼火,或者——更糟——他們紊亂想像力的幻覺。他們把讀者作為見證人召喚過來,想從讀者那裡獲取以自己的方式思考和希望的權力,即生存的權力……也許大多數讀者不想知道這一點,但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尼採的作品包含的不是回答而是提問。
忍不住多提一句,尼採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提問在發出之後,阿爾貝.加繆最終給出了答案,關於反抗以及應對荒誕人生的答案。今天實在寫不動了,挖個坑以後再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