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刻爾克大撤退。圖/Sébastien Plassard
晚了一個多月,《敦刻爾克》終於在國內上映了。
發行方似乎擔心中國觀眾不熟悉導演「克里斯多福·諾蘭」,在電影院的大海報上列出了諾蘭的代表作及其豆瓣評分:《盜夢空間》(9.2分),《蝙蝠俠:俠影之謎》(8.2分),《蝙蝠俠:黑暗騎士崛起》(8.5分),《星際穿越》(9.1分)。每一部都足以在世界電影史上留名,當然也包括這部好評如潮的《敦刻爾克》(8.6分)。
《敦刻爾克》故事改編自著名的「敦刻爾克大撤退」,是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歐洲大陸執行的一次戰略性撤退。撤退過程中,英國空軍與德國空軍爆發了激烈的空戰,英國動員各種大小船隻,將大部分士兵撤離歐洲大陸。這次行動成功挽救了大量人力,並成為四年後反攻的根本。
由於暑期檔剛剛結束,很多人把《敦刻爾克》與八月上映的國產片《戰狼2》一較高下。
論票房,《戰狼2》的54億票房,短期內都沒有電影可以超越,何況是《敦刻爾克》這種嚴肅題材片。《戰狼2》從裡到外都是一場凱旋,而《敦刻爾克》描述的是一場災難般的大撤退,與中國的傳統史觀不太相同,票房恐怕也高不到哪裡去。
論電影的深度,《戰狼2》遵循商業電影的創作法則,以高密度的精彩動作場面,掩蓋故事框架上的粗糙,是一場荷爾蒙爆發的男人戲。如果說《戰狼2》是一場進攻,《敦刻爾克》則是一場早成定局的逃亡。然而,悲劇總是比喜劇具有更永恆的意義。
所有偉大的電影都一樣,主題只有一個,那就是逃亡。無論是從監獄裡(《肖申克的救贖》),還是從虛偽和頹廢的生活中(《盜夢空間》《楚門的世界》),或者從失敗的愛情裡(《大話西遊)),以及從戰場和災難中(《辛德勒的名單》),人類一切一切的努力,都是為了逃亡。
敦刻爾克大撤退,最終讓世界逃過了納粹的一劫。可那些沒有抵達目的地的士兵,永遠地留在了逃亡的路上。戰後,人們除了記住了時代廣場上的「勝利之吻」,仍然需要時時回望敦刻爾克的海灘,文明的陰影曾經那麼近地掠過天空。
在敦刻爾克大撤退中,人如螻蟻一般無法主宰自己的命運。
文/Sean
要不要歸類,要怎麼歸類,也許會是《敦刻爾克》的討論重點。
這是諾蘭的第十部電影長片,也是他第一次根據史實來創作,講述敦刻爾克大撤退的其中一些片段。他說自己從小就聽這些故事長大,因此有很深刻的印象。
上映之後,這部電影獲得了山呼海嘯般的好評,目前口碑位居諾蘭所有電影之冠,越來越多觀眾翹首以待。
男主角是一名英國士兵Tommy,由英國演員菲昂·懷特海德(Fionn Whitehead)飾演。
諾蘭關心的不是戰爭本身
諾蘭的電影大多有很實的技巧和結構,反而國內對他的評價往往是虛的,愛用人性和黑暗之類的感性字眼來形容他。
《敦刻爾克》是諾蘭籤名式的電影,同樣有很結實的戲劇線索,三條時間線穩紮穩打,像是有刻度的轆轤精確地拉動繩子一樣,布局精妙。
要說諾蘭的電影有什麼豐富的故事、飽滿的情節,這不至於,但諾蘭很擅長「微敘事」。他往往抓住一個側面,一條線,一次呼吸,就可以開始講故事。在他的鏡頭下面,時間有些緩慢,每一個動作,每一個表情都放大來拍,尤其外部世界變化引發的內心轉變,在他手裡會像煲湯一樣小火燉出香味來。
諾蘭擅長「微敘事」。
所以《敦刻爾克》這部戲儘管有諸多個第一,實際對諾蘭來說不算冒險。當三條時間線選取海陸空三組人馬,從平凡人視角發展情節的時候,你可以預感到諾蘭已經贏了一半。
撤退的人,接應的人,掩護的人,這些都不是戰爭中運籌帷幄的人,他們做出的每一個決定,都很細微,卻也可以改變某人的一生。這樣的視野,正好符合諾蘭「微敘事」的能力。從大局來看,故事概括起來三兩句話足以說完了,但只要細細掃過這些人的手、衣領、嘴角和眉頭,諾蘭就可以為他們找到足夠的空間,加入足夠多的起承轉合。
一開始被敵軍追擊的戲,不必有什麼所謂「主義」或者「精神」,子彈打得人只能逃命,也只想逃命。子彈的每一個落點仿佛都精確計算過了,人只能拼命向前。
敦刻爾克大撤退中,海灘上的英國士兵遭到了德軍戰機的轟炸。圖/佚名
空軍和港口的準備也是拍得最好的段落,哪怕是一種特殊的日常鋪陳,諾蘭也拍出了很強的節奏感:手指敲擊油量刻度,少年避開水手的眼神。因為細微,甚至微不足道,所以才真實。
值得留意的人和事很多,有了大撤退這個前提,整個故事講起來倒有點兩難。諾蘭的細微觀察,讓這部電影很難和其他戰爭電影一樣併入同一類型一同討論,因為諾蘭關心的完全不是雙方力量的交戰。他希望電影的視角是有限的,是個人的,而不是全局式的。
在電影《敦刻爾克》中,船上等候撤退的英國士兵看到了德軍戰機。
諾蘭會講故事,但講故事的意義是什麼?
這不是戰爭類型電影,但不妨礙它變成另一種類型電影。三條時間線索難度對諾蘭來說並不是挑戰,抓緊細微片段也是他的長處,甚至電影的選題根本就和他的優勢緊密結合在一起。可是最終,他也不得不把這些個人的元素用上升的手法去處理。
面對前半截的陸軍長官,諾蘭還可以克制,但最後一旦面對大量的官兵和水手唱歌,面對士兵們回到英國的鄉鎮,他還是不由自主回到了所謂「戰爭片」的默契。
只不過諾蘭反思的不是正邪之分,反思的也不是戰爭本身。最後群像式的人性描寫,固然是煽動情緒的好辦法,卻也是某一種老生常談,是至今涉及戰爭的電影裡面很難處理的部分。諾蘭企圖忽略它,掠過它,最終也還是擁抱了它。
《敦刻爾克》中也有英雄敘事。
他一面放大原本在歷史敘述中螻蟻一般的士兵,一面也不忘塑造英雄人物。儘管這樣的手法不會讓人意外,但《敦刻爾克》最後的滑翔和燃燒鏡頭,堪稱諾蘭職業生涯中最好的抒情片段。
前半場累積和壓抑的情感在這裡全數爆發,效果強烈。同時又和電影以平凡人物出發的宣傳口徑有了一些矛盾。「平凡的英勇」早就不新鮮,它也和「生活中的閃光點」如出一轍。你知道諾蘭不會停止煽情,在那一刻,他也真的出手了。
邱吉爾的演講助長了這一種人性光輝式的龐大敘事,也與電影中細碎的家國情緒隱隱地連在了一起,聽聞法國人非常不喜歡這部電影。在《敦刻爾克》之中,「英國」並沒有缺席,甚至沒有閃避。諾蘭當然並不相信這一套,那應該是文本創作中無法處理的矛盾。若不是諾蘭前面花了大篇幅來講平凡人的故事,很可能電影就被後面的煽情戲份蓋過了。
1940年5月31日,受傷的英國士兵從敦刻爾克撤離。圖/War Office official photographer, UK
技巧過人的諾蘭當然可以把電影拍得動人心弦,而且他尋找題材,尋找細節的能力一直未丟失。但細節動人的《敦刻爾克》,仍然暴露了他在文本上的弱點。
諾蘭會講故事,但講故事的意義到底是什麼呢?對目前的他來說,故事的意義還只限於調動情緒,如一聲不知從何而來的槍擊,一隻始終抓不到救命稻草的手。他最終呈現的是「命運」,但在《星際穿越》中他又間接否定了「神」或「不可知」的存在。那情緒變成了人對自身的滿足,無論這滿足是來自於唏噓、感動、恐懼還是悲憫。諾蘭最終讓人和情感戰勝了一切。
對電影來說,能夠調動觀眾情緒的導演永遠不愁票房。如果他正巧還有紮實的技巧,那就會叫好叫座很長一段時間。但對諾蘭的期待,莫不希望他不止於此。情緒的技巧像是一雙按摩的手,知道要去按哪裡,用怎樣的力度,花多長的時間。平凡的人物和片段都有了,然而那些人物和環境的複雜性卻被粗略地簡化了。
你或許可以把這歸咎於劇本準備的倉促,另一方面,或許也可以問問諾蘭他到底怎樣看待人與世界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