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該緊張的不是它會造成什麼社會騷亂的後果,而是它展現了怎麼樣的現實。
今年威尼斯電影節的最佳影片、同時也可能是年度最受關注的電影《小丑》10月1日起已相繼在全球50多個國家和地區正式上映。該片聚焦於蝙蝠俠的死敵,同時也是DC漫畫中最著名的反派「小丑」的起源故事,它講述了一個處於社會邊緣的精神病患者亞瑟,在大眾的排斥與霸凌下,逐漸成為瘋癲的犯罪王子「小丑」的歷程。10月4日電影上映當晚,《小丑》就在美國收穫了1330萬美元的票房,估計首個周末的票房將超過9000萬美元。與此同時,觀眾與影評人對這部電影也是好評如潮,截至10月6日,其IMDb評分已達9.1分,在國內,其豆瓣評分也達到了9.3分,有評論甚至稱「這是當代電影史的光榮日」。
另一方面,該片自威尼斯電影節獲獎以來就深陷爭議,許多影評人質疑它正當化了反社會的暴力——尤其是小丑本身就曾經是美國大規模槍擊案兇手的圖騰,2012年造成了12人死亡、70人受傷的奧羅拉槍擊案的兇手詹姆斯·霍姆斯(James Holmes)就自稱「小丑」,此案受害者家屬在電影上映前致信製作方,對該片上映可能引發更多暴力犯罪的效應表示憂慮。
史蒂芬妮·扎克雷克(Stephanie Zacharek)在電影獲獎時和上映時分別兩次在《時代周刊》發表評論,她正是深深憂慮該片可能存在道德風險的影評人中的一員。她指出《小丑》對暴力的頌揚正是當代美國社會問題的體現。在劇中,小丑的暴力行為來源於亞瑟在生活中的所有苦難,這暗示的正是「看看你逼我做了什麼」的陳詞濫調,用「他只是缺愛」作為理由,期待觀眾能夠同情他,進而正當化他的暴力行徑。在影片中,隨著越來越多的暴力出現,原本以無助可憐形象示人的亞瑟對生活也有了更強的掌控力,殺戮似乎讓他變得更加強大,最後,他甚至能夠鼓動一大群暴徒高呼「殺死富人」,成為平民英雄。史蒂芬妮不無尖刻地指出,這種現象並不稀奇,甚至在現實的美國社會中頻繁出現:幾乎每隔一周就有像亞瑟這樣的人實施大規模槍擊或類似暴力行為。雖然電影創作者似乎想要與這種暴力犯罪對話,但這部電影實際上正在美化暴力,將其掀起的混亂看成是革命,歌頌暴力對無權者的積極影響,把小丑塑造成被壓迫者的發言人。史蒂芬妮暗示,該片塑造的形象——「一個有正當理由的槍手」,會傳遞出同情無政府主義與虛無主義的曖昧信息,會導致更多的現實暴力產生,讓美國大規模槍擊泛濫的問題更加惡化。塔沙·羅賓遜(Tasha Robinson)同意史蒂芬妮的擔憂,她在TheVerge發文指出,影片中對暴力的曖昧刻畫正是讓這部影片如此吸引人的原因,驚人的票房表現也證實了這一點,而這無疑會讓更多人產生對類似犯罪的同情。影片中,亞瑟在生活上遭遇接踵而至的打擊,無論是工作、夢想還是家庭,都被現實砸碎。影片將亞瑟塑造成社會當中各種壓迫的受害者,也就是許多在生活中遭遇挫折的觀眾的化身集合。這種敘事方式,讓觀眾與亞瑟一起不斷下沉,進而發現面對生活的困境,哪怕只是「我不想再那麼難受」的小小要求,除了訴諸暴力與瘋狂以外,並沒有其他選擇。而當其選擇衝破社會規則時,卻能夠逐漸獲得之前夢寐以求的力量與社會認可——就像蛻變為小丑的亞瑟一樣——甚至成為一個大眾景仰的英雄。也就是說,暴力成為社會邊緣無權者獲得力量與認可的唯一武器。這種對暴力的曖昧同情與鼓勵,即使不是一種對現實暴力行動的呼喚,也會在現實中正當化大規模槍擊等暴力行徑,讓大眾對如小丑一樣的暴力犯罪者產生過分同情。這樣的危險似乎並非子虛烏有,在公映前,美國有數家影院接到軍方提醒,稱其可能會發生槍擊案件,一些城市的影院已經宣布禁止小丑打扮的觀眾進入電影院,以防發生模仿霍姆斯的槍手。現實與虛擬的界線變得如此模糊,以至於《小丑》的導演託德·菲利普斯(Todd Phillips)與主演傑昆·菲尼克斯(Joaquin Phoenix)為此感到困惑,他們堅決否認自己將小丑視為英雄,聲稱他們呼喚的是對暴力問題以及這些社會邊緣者的反思。在接受美聯社採訪時,託德·菲利普斯承認對影片暴力的批評出乎自己意料,因為當今世界的電影中本身就充斥著大量的暴力——例如從來沒有人在乎約翰·維克(John Wick)系列電影中不間斷且炫目的暴力行為,而當一部電影試圖真誠探討社會問題背後的因素時,卻有批評者將當下的社會問題歸咎於電影本身。在接受《名利場》的採訪時,傑昆·菲尼克斯也指出,他期望的正是給十惡不赦的反派人物增添人性與複雜性,在他看來,過去的電影中常常將行使暴力者臉譜化,將他們看成是天生的邪惡者,這除了讓觀眾自我感覺良好以外,並不能緩解暴力和衝突。而塑造更有豐富內涵的反派,能夠為觀眾帶來更為全面的視野,能夠看到某些群體會做出在大眾看來是邪惡的、暴力的行為背後的更複雜的社會因素。電影主創的回應揭示了這次風波更深層次的問題:當前的影壇上充斥著暴力血腥的電影,為什麼影評人對《小丑》的道德風險如此恐慌?在全球上映的《小丑》似乎並沒有在各地引爆騷亂與槍擊行為,為什麼媒體會對它如此焦慮?Eileen Jones在《雅各賓》上發表的《<小丑>與電影道德恐慌的悠久歷史》中為我們提供了一個有趣的答案:或許是因為這部影片拍得太好了。作者帶我們簡要回顧了不同時代電影曾經帶來的道德恐慌,其中最讓人意外的是1939年讓·雷諾瓦的《遊戲規則》。讓·雷諾瓦指出,正是因為「我刻畫了友善可親、富有同情心的人物,並在一個正在瓦解的社會中展現他們,因此,他們在一開始就被打敗了……觀眾意識到了這點。事實是他們認出了自己。」雷諾瓦相信,正是因為這一點,才導致了電影播出後的騷亂。這正類似《小丑》的處境,Eileen Jones認為,《小丑》並非質量糟糕透頂因此引起評論者的集體反感,相反,正是因為其本身的偉大與真實,讓它能夠引起觀眾的強烈的共鳴,加上製作陣容與發行公司強大的影響力,影評人才歇斯底裡地從道德層面批判它,因為它太真實地展現了當今社會被遮掩的矛盾與痛苦,也太絕望地向評論者拋出難以接受的現實:如果沒有變化,無政府主義的普遍暴力將是唯一結果。
諷刺的是,批評的浪潮只會證明《小丑》在藝術上的成就,也為它帶來更多觀眾。我們該緊張的不是它會造成什麼社會騷亂的後果,而是它展現了怎麼樣的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