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看廣東珠江臺,有位穿白大褂大叔在烹調。
只見他點火,熱鍋,倒油,爆炒,騰起一道大火,轟然閃亮,直逼眉毛,我和觀眾們一陣驚呼。
然而,他眉毛沒燒著,白大褂也白花花的,跟黑白電視閃爍的雪花很配。他手持一個瓶子,對著我們說:「……紹酒少少。」
粵語不說「少許」,而說「少少」。
在那時候我的認知中,只有醫生才能穿白大褂。一個大叔穿著白大褂在炒菜,無疑極具權威。
「紹酒」到底是什麼東西?我不知道。
只知道,「紹酒少少」之後,白大褂大叔就滿面笑容了。
我父親也擅長烹調,但從來沒有「紹酒少少」。通常只是「生抽少少」、「老抽少少」、「豬油少少」,或「豆豉少少」。如果燉湯,則加幾根幹沙蟲,一兩隻小魷魚——這不是日常生活,而是逢年過節才有得吃的佳餚。
我老家雷州半島自古位於偏僻之南荒,不入古書正史,只在小說家這流裡出現。唐傳奇裴鉶的名作《傳奇》裡有《陳鸞鳳》,寫的是敝鄉先賢陳鸞鳳不怕天不怕地不怕雷公。有一天,他嫌雷公在天上打雷太煩了,手執鐮刀站在野地裡衝著上天喊:「雷公,你好收了。再打雷,老子就把你砍下來!」
雷公本看不上凡人,繼續打雷、颳風、下雨。
陳鸞鳳揮鐮就砍,把雷公砍了下來。
雷公在天上很威風,落在地上就露出了原形,渾身溼漉漉的,羽毛咋拉著,像一隻落湯雞。看著陳鸞鳳手握鐮刀走近,嚇得瑟瑟發抖。在鄉人攔阻下,陳鸞鳳放過了雷公,而沒有炮製「黃魚燉雷公」這道名菜——據李肇《國史補》載,敝鄉先賢吃天吃地吃海裡,尤愛吃雷公。春天打雷下雨,天上雷公會撲簌簌掉下來,一觸碰到地面,就鑽進了黃泥裡。先輩鄉親們拿著木鏟、木勺、木桶,漫山遍野捉雷公。據說,活捉的雷公,以清水煮、或紅燒、或清蒸,味道上佳。但雷公不能跟黃魚一起烹調,不然會遭雷劈。
雷州半島還盛產鳳凰,現在連鳳凰毛都沒有了。鳳凰可能是孔雀。孔雀又稱朱雀,原產於雷州半島,現在動物園裡才有幾隻,灰頭土臉、耷頭耷腦的,似乎永遠是在惆悵。
客家人習俗,過年過節,雞、鴨、鵝要齊全,河鮮和海鮮則看家庭經濟情況。海貨是柴魚乾、魷魚乾、黃魚乾等,貧困年代,這些都要提前攢——買了不能吃,藏起來到過節。
不知為何,那時很難吃到牛肉。可能南方很少有肉牛,大都是耕牛。而屠宰耕牛就跟謀殺一樣,是件大事,要各種手續齊全,才能下手。不論哪個村子宰牛,都是驚天動地大事,方圓十幾裡地人盡皆知。牛身上最好部位,例如菲力、肉眼、沙朗、上腦等(這些西洋名詞,那時候沒有)這些好肉,我也從來沒有見過。我父親算是地方達人,也弄到不牛肉,更不用說好肉了。簡直不知道牛肉都到哪裡去了。
我只記得牛雜湯飄香的日子。
所謂牛雜湯,是牛頭、牛腳、肉骨頭等,被小攤販收來,當街支起一口巨鍋,冚巴朗燉在一起。三四小時後,用一把尖刀把骨頭上一絲肉、一片肉筋,仔細地刮下來。你買一碗牛肉湯,給你撒幾片,晃蕩在肉湯上。間雜以幾粒蔥花,幾星牛油,回憶起來滿腦轟香,便是人間至味了。
豬肉最普遍,也最常見。逢一、四、七趕集日,會有兩三個豬肉攤。買到一副「豬下水」,是父親的高光時刻。據他吹噓,是請屠夫預留的。不然那麼搶手的貨,怎麼可能等到上攤!
雷州半島沒有東北「全豬宴」這種霸道菜,但吃豬講究「五臟六腑」齊全,方為至味。
「全」,是豬心、豬肚、豬腰、豬肚、豬肺、豬大腸、豬小腸樣樣都有,「少少」混雜在一起,煮成「豬雜大湯」——其中「大」字為我獨加。實際烹調時,可加入瘦肉「少少」(無需再加幾根沙蟲,幾粒乾貝)一起煮,即味道極鮮美,非想像力所能及。
那時沒有速成豬,都是農家用番薯、薯苗、剩菜剩飯餵養的。我們家也是開春養豬苗,過年賣給屠夫。這些屠夫神出鬼沒,方圓幾十裡地到處走,對每一家的情況了如指掌。他們會直接闖入你家裡,開價收購家養豬。按照規矩,屠宰後會給主人家留一副下水。一副,不是完整的意思,而是各個部分給你一份,比如一隻豬腰,半顆豬心,半片豬肺,半根豬大腸等。屠宰足年豬,是一種常見的地方習俗。很少人自己殺豬,而是賣給屠夫。屠夫基本就地販賣,賺一點差價,然後繼續走街串戶。
這種足年豬,味道非速成豬可媲美,直接清水煮熟,味道就好極了。
「豬雜大湯」不必拼命燉。豬肚、豬大腸煮二十分鐘,然後小腸煮十分鐘,再放豬肝、其次豬腰,煮幾分鐘,開水滾幾下,即可出鍋。既不需要「紹酒少少」,亦無需「魷魚乾少少」。只在上桌後,在沾料小碟子裡倒「生抽少少」。
雞鴨也是這樣簡單製作:宰殺、放血、除毛、洗乾淨,放進大煲裡煮,水開不久即鮮香撲鼻,是純正氣息。小孩們循味而至,出現在廚房門口。母親伸筷子去撈腸子,掐一段塞進你嘴裡。軟軟的,香香的,轉身跑出去了。家裡有幾個孩子,還沒有等正式上桌,腸子就吃光了。至於雞鴨鵝的本體,要砍塊裝盤擺好,擱在桌子中間。得有人專門看著,提防大狗、小貓上桌偷吃。鵝少,而貴,難得吃上一次。
父親竟然吃辣椒,吃大蒜,吃沙姜,吃芫茜,還帶動全家一起吃。這些調料都要搗碎,分裝幾個小碟,倒「生抽少少」,「香油少少」,蘸白切雞、白斬鴨吃。一塊白切雞或白斬鴨入口,香滑爽朗,回味無窮。真是少年時代最美好的記憶。
芫茜又叫芫荽,北方人叫香菜。不過,叫芫茜才正宗啊。
小孩子真討厭沙姜和芫茜,不知成年人為何竟愛吃,更不能理解大姐、二姐也甘之如飴。我曾認真觀察過她們,似乎真的很滿足,很享受的樣子,不像弟弟是裝的,簡直「難以費解」。後來大了才明白,成年人確實愛吃奇怪的東西。
寫了這麼多記憶中的家鄉美食,竟然還沒有一處出現過「紹酒少少」,可想而知我家鄉對於「紹酒」是多麼陌生了。
我父親特別擅長蒸扣肉,但沒有放「紹酒少少」。
真不明白,電視臺白大褂大叔怎麼會說出「紹酒少少」這四個字。
後來考上大學,離開家鄉來到上海,才知道「紹酒」是什麼。其實,就是黃酒嘛。
不過,上大學期間,以至於大學畢業後的幾年,到處浪蕩、居無定所,根本沒有下廚實踐的機會。對於「紹酒」為何物,也僅僅停留在概念上。
念大學時,華東師大前門對面曹家巷飲食店是嘯聚據點。一幫青年在這裡炒土豆絲炒蘿蔔絲炒螺絲以及蘋果拔絲,喝光明啤酒力波啤酒青島啤酒,邊吃邊喝邊猜拳大聲喧譁。有吸菸者濃煙滾滾,有大廚爆炒油煙滾滾。有人叫上一瓶特加飯,加熱,嘗之味道如中藥,實在不愛喝。但是明白了,當地風俗是黃酒要加熱,撒點薑絲。但這特加飯入口怪異,並無切身好感,很難理解那位白大褂大叔那麼驕傲地大聲說:「紹酒少少」。這麼難喝的黃酒,加少少在菜餚上,真的會讓菜餚變好嗎?
對黃酒有進一步認識,是因為一個門房老頭。
那時我們家王老師以優秀畢業生留校,住在女教師第十四宿舍。
這個宿舍歸一對老夫妻管理。一個瘦小的老太太,總是一聲不吭的,很溫和。老頭則滿臉紅光,喊起電話來聲音洪亮,然而方言太重,舌頭太不靈活,誰也聽不懂他在喊誰。那時他掌管著全樓唯一的一臺電話機。有電話來,他就跑到樓外面,對著一排六層樓所有窗戶喊。因為他的發音特別,所有人都以為是在喊自己。樓底下有個公用煤氣灶,冬天時,女老師可以在灶上把從食堂打回來的冷菜冷飯加熱一下。那時女教師條件艱苦,她們把飯菜扣在一個搪瓷盆裡,擱在灶上燒熱,用毛巾捏著碗邊端回到房間裡。而因此,常常出現人菜俱翻的事故。而門房老頭,則每天都用一隻搪瓷缸,在那裡熱一瓶黃酒。這種黃酒其實是「料酒」,某某「特加飯」。號稱上海老酒,其實幾毛錢一瓶,是用來炒菜的。但老頭卻把料酒當美酒,熱得蒸氣嫋嫋,發出一種獨特氣味,端起來就著熱氣喝一大口,立即整個人都鬆弛了,和藹了。對我們這些時常往來的男性,開始體諒起來了。
後來知道這種「特加飯」是上海本地酒廠生產的,廠家竟然就在長風路和中山北路交叉路口對面。後來這家釀酒廠搬遷,金沙江路打通,一直穿過曹楊路,通到武寧路才結束。這條路打通,帶動了一大片商品房冒出來。——啊,啊!上個世紀九十年代,那真是一片紅火的拆遷景象,蓋樓也熱氣騰騰啊。
上海釀酒廠的「特加飯」,似乎不如楓涇酒廠的「特加飯」,這兩者又都不如嘉興的「特加飯」。最好的黃酒,大概是在紹興了。
讀大學時,有一陣子迷戀魯迅和周作人兄弟,知道了紹興鹹亨酒店,知道了烏篷船和舊氈帽,知道了「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再後來在鹹亨酒店喝了陳釀「花雕」。鹹亨酒店的陳釀花雕,與第一印象那種色澤淡黃如貓尿的「特加飯」不一樣,是深褐色的,顏色很黑。
後來鹹亨酒店開到了上海,在襄陽路巨鹿路口,距離上海作家協會不遠。鹹亨酒店少不了花雕、蠶豆、黃魚、臭豆腐等。
有一年,四川作家阿來兄到上海,住在南京路吳江路口一個酒店裡。我帶他曲裡拐彎地到鹹亨酒店,打了兩斤十年陳年「太雕」——寫到這裡,突然就記起來了叫做「太雕」哈哈——阿來兄好酒量,沒幾下子喝完了,又上了兩斤。
阿來兄說他喜歡喝黃酒,在成都也喝。這簡直匪夷所思啊。四川是白酒之都,盛產名優白酒。但白酒雖好,卻傷身體。黃酒,卻有一個獨門絕招:養身。
證據之一,就是十四宿舍那位老頭,八十多歲了,身強體健,聲若洪鐘。
據說,名導演謝晉先生也愛喝黃酒,身體一直也很硬朗。
有一段時間,我十分不解於一個現象:為何古老而養身黃酒追隨者寥寥?白酒傷身卻追捧者無數?黃酒界最大上市公司古越龍山,總市值143億,另外兩家:金楓酒業74億,會稽山70億。這三家黃酒上市公司市值加起來不足貴州茅臺市值25765億的零頭。且不說其他幾家白酒龍頭公司,都是數千億的市值了。
很奇怪,很奇怪,實在不能理解。
我沒有酒量,也不愛喝白酒。十年前有一段時間,我和太太各有一次機會,連續兩年在歐洲小住,結果什麼都沒學會,卻染上了趕時髦喝紅酒的毛病。但國內紅酒價格離譜,而且品質很難保證。高價的喝不起,便宜的紅酒都有渣,十分嚇人。遂作罷,與王老師一合計改喝黃酒。
在家旁菜場黃酒專賣店裡,有一種十年陳白塔壇裝黃酒,成了我們的專用酒。新開封泥,新舀幾碗,酒質清冽,黃澄澄的,如周作人寫猛虎集,淡香嫋娜,如夢如幻,有一種奇特的美好感受。
後來,我們基本就喝這種壇裝黃酒了。220元一壇,10斤裝,實在便宜。喝完,給老闆娘打個電話,她立即送來新壇,換回舊罐。
有時朋友來,我做幾個菜,都喝這壇黃酒。漸漸地有點「美名揚」的意思,幾位朋友還買回去喝。
感覺最美妙的時刻,是敲掉泥封,掀開箬葉,用小提量打出第一碗。看著澄澈金黃的酒,在碗中蕩漾,散發出醇釀的香氣。
漸漸地,我也習慣了在做菜時,加「紹酒少少」。
主要是燉肉、燉魚、煲雞,必須「紹酒少少」,甚至在燉「紅燒肉」時,簡直「紹酒多多」,大半瓶倒進去,然後幾勺白糖加入,「老抽少少」以及「生抽少少」,生薑數片、蔥段幾根。再加入「純水少少」,剛好沒過肉。大火燒開,撇掉肉湯浮沫,轉小火,慢慢地燉。腦子裡想到東坡居士《食豬肉》的名句:「慢著火,少著水,火候足時它自美。」講究的,就是耐心。這個時候,燉著肉,看看書,讀讀東坡詩集,那就是真正的凡爾賽文學類。
燉魚,基本也是這樣操作。
可能是因為受到了門房老頭的影響,我一直買特加飯料酒,從幾毛錢到一塊多,到後來兩三塊一瓶。雖然不是高檔黃酒,但作為料酒,是合格的。受上海本地生活習慣影響,在夏天我們還用黃酒做糟貨。一開始是買的是糟滷,後來發現糟滷來源有點怪異,太太建議直接用黃酒糟。我們試驗了一下,基本立即就「研製」成功,很快就開始糟豬爪、糟雞爪的系列,吃得不亦樂乎。
有一次在單位裡聊天,我不知怎麼地吹噓了一下黃酒。
《萌芽》雜誌李曉明李總說:「怎麼炒菜用料酒呢?這不對,這不對!喝陳年黃酒,做菜也要用陳年黃酒啊。」
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抬扛,或者開玩笑的。總之我聽進去了,屬於說者無心,聽者有意的意思。我覺得,對啊,不都是「進口」的東西嗎?怎麼料酒就可以便宜對付呢?這不科學!
那次買了一塊五花肉,是某個著名的海南品牌豬。我換用了十年陳的白塔黃酒,其他如法炮製,什麼都「少少」之後,定了一個半小時,然後在書房裡假裝看書,做「凡爾賽文學」狀。
有靈感時,一個半小時正好寫一篇小文章,簡直燉肉寫作兩不誤。
日常的做菜,烹調,也不需要太多技巧,唯有耐心,方能全其美。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怪,覺得這次紅燒肉超級成功。揭開蓋子,正好燉幹水,顫顫巍巍、油油亮亮的,香氣撲鼻,入口即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