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冬君
李冬君,女,南開大學歷史學院教授,著名文化學者,代表作《文化的江山:重讀中國史》。
在浙江永嘉楠溪江流域,至今仍有30多座古村落,參差著宋元明清的古老節奏。每一座古村落的建築核心,一定是宗祠,宗祠裡也一定會有古戲臺。
居於正廳中間的祖先牌位,與院子裡背靠「中央照門」的古戲臺面對面,祖先也看戲。沒戲的日子,人生如戲都躲進「出將」、「入相」的背後,演戲時,戲臺上下頓時喧天,依舊是南宋留下的古風。
謝靈運任永嘉太守時,民間流行「竹馬戲」。宋代,演變為一醜一旦、爆料現實的「秧歌」小戲。永嘉之地,有「尚歌舞」的傳統,民間流行「俗曲俚詞」,「社火」更盛,每逢鬼事祝祠盛會,漫山遍野,煙雲難辨。《隋書·地理志》、《全唐文》皆載,這一帶「好事鬼」,「多淫祠」。宋後,巫祝之風更盛,祈福禳災,競相立廟,建築「樂亭」,就是為演雜劇百戲以酬獻鬼神。葉適《永嘉端午行》詩云:「巖騰波沸相隨流,回廟長歌謝神助。」
南戲便源於這類「村坊小曲」,可以說,楠溪孕育了南戲,而南戲則是八百年崑曲的源頭。南戲一詞,最早出自元人夏庭芝所著《青樓集》,這種帶有元朝劃分南北的時代稱呼,大概是為了區別於元雜劇吧。其實,宋人是不稱「南戲」的。明人徐渭在《南辭敘錄》說,南戲至北宋末已濫觴,盛行則始於衣冠南渡,北人南遷之際,號稱「永嘉雜劇」、「永嘉戲曲」,又稱「鶻伶聲嗽」。「鶻伶」,指永嘉優伶;「聲嗽」,即唱腔。
《溫州府志》留下了高宗南渡之初的蹤跡,為躲避金兵,他曾浮海繞道溫州,並以州治為行宮。永嘉文澤篤厚,楠溪江詩情畫意,讓他有種劫後餘生的喜悅,於是,他決定將太廟遷到永嘉。隨後,北方士紳平民、諸色藝人紛紛來到溫州,落戶永嘉,棲居在楠溪江兩岸。
永嘉人在自救中學會自治,很快將北來的文藝元素消化在當地的民間歌舞裡,開出了一朵南戲之花。楠溪江一定是南戲的靈了!楠溪潺潺,是南戲的調;括蒼巍巍,是南戲的腔。所謂「村坊小曲」,就在楠溪江邊,唱出了永嘉的腔和調,唱出了南戲的範式。
《張協狀元》是目前留存下來的唯一完整的南戲樣式,編劇是南宋永嘉九山書會,倖存於《永樂大典》的殘卷中,從戲文中還能一睹南戲的模樣,不愧「中國第一戲」、「戲曲活化石」。
南戲的唱腔、唱詞設計,皆以曲牌規矩,曲牌有160多種,由宋詞與永嘉曲調組成,如徐渭所言「宋人詞而益以裡巷歌謠」。與北宋詞牌類似有「卜算子」、「長相思」、「搗練子」、「風入松」、「臨江仙」、「生查子」、「滿江紅」、「水調歌頭」、「憶秦娥」,而「酷相思」、「梅子黃時雨」則與南宋詞牌類似,「錦綿道」、「荷葉鋪水面」、「青杏兒」這些諸宮調曲牌,則很有點兒國風味,順著鄉間晚風撲面而來。
宮,是中國古代音階中的第—級音,以宮為音階起點的曲子稱為宮調。由多種宮調組合成—個完整的長曲,就是諸宮調。諸宮調將唐宋以來的大曲、詞調等,以及北方流行的民間小調,按聲律高低編輯起來,用以說唱故事。每段曲詞唱完後,間有說白,承轉下一個曲詞宮調的演唱,為北雜劇的主樣式。不過,南戲不用北雜劇樂器伴奏,北曲以琵琶風流,而南曲則以長笛見長。
《張協狀元》一開篇,就用了五種不同的諸宮調,而各曲之間的插白,多用官話,南宋詞反而寥寥,可能與南宋詞趨於雅化或理學化有關。詞演變為曲,除稍有文人依曲填詞外,主要是民間藝人用村坊小曲唱詞,曲調組織靈活新鮮,韻律沒有嚴格規定,方便流行,傳唱中漸變,直唱到只用詞牌名而盡變其詞句了,如徐渭所言「宋人詞而益以裡巷歌謠」,這就是南戲。
據統計,《張協狀元》的村坊小調,與南方民間流行的曲名相似者有80多種。如「紅繡鞋」、「懶畫眉」、「生薑牙」、「孝順歌」、「採茶歌」、「鵝鴨滿渡船」等,濃鬱的生活氣息裡透著江南風情,而它的唱詞和說白,穿透力極強,是兩宋時代民間智慧駕馭語言能力的自由大爆發期。
《張協狀元》開場白,「副末」角色一上臺,便用曲牌名編輯出一口的吉祥喝彩,叫作「引口詞」,含有祈吉禳兇之意,如太子「千秋歲」,春圍「晝錦堂」,一株「紅芍藥」,開出「滿庭芳」。然後引出懸念,曲白相間,直到張協在五雞山被打得大痛無聲,不知性命如何,臺上頓時戛然無聲。副末再繞個場踏,道:「暫息喧譁,略停笑語,試看別樣門庭」。於是這副「別樣門庭」照舊是一場人間的喜怒哀樂,像一面鏡子面對臺下觀眾,給出一個人生的告白和警醒。
原來,張協赴京應試,途遭山賊搶劫重傷,為破廟裡的王貧女所救,結為夫妻。王貧女賣發助夫趕考,張協狀元及第,王貧女尋夫到京,張協不肯相認,將貧賤妻打出官邸,並在赴任途中劍劈王貧女。結局王貧女未死,意外遭遇高官將她救起,收養為義女,終於與張協重圓,是一個貌合神離的大團圓。
南戲舞臺上的樣式,從《張協狀元》的劇本裡可見。生旦主角通過唱白展開劇情,功夫尤在身段,舞臺寂寥,月光如水,巾生與旦花兩位角色,一舉手,一投足,一個眉眼兒,一個轉身,一個背影,在潔淨留白的空曠中,意味含蓄細膩,聚焦了臺下所有目光,在舌尖底下品咂,在心尖上回味。追隨著二人故事軌跡,合力將主角的命運貫穿到底。
簡約的舞臺上,生、旦、淨、醜、末、外、貼依次登臺。南戲原創了七個腳色,可以扮演四十多個劇中人物,豐富而有張力。醜是配角裡的主角,插科打諢,活色生香,填滿了舞臺留白的空間。張協與王貧女婚禮,丑角李小二彎腰以背為桌,小二貪饞,甘願盤杯在背上,唱道:「做桌底,屈腰又低頭,有酒把一盞,與桌子吃。」旦花王貧女問:「小二在何處說話」?醜答:「在桌下」,旦一回身,桌子沒了。問小二:「桌子呢」?小二回答,「找我娘借去了」。李小二的幽默和善良,給這場酸楚的婚禮帶來歡樂和妙趣。
空間在唱念的時間中完成轉化,也是南戲的原創,如張協赴任時,唱「過了一裡又一裡」,「長亭共短亭」,「涉溪東渡水」,一連串下來,便到了任上。還有現代戲曲的「唱、念、做、打」,這一切均始自永嘉南戲,在《張協狀元》中,它們都有了基本範式,構成了中國戲劇舞臺上的表演特色。
南戲出身草野,表達了一種來自民間的話語權力。王朝有史,民間有戲,戲說是人民自己說史,南戲裡就有史筆。
南宋一朝,楠溪江流域,出了526位進士,「書生負心」是南戲的主題。南戲之初,皆說因功名利祿而負心遭報應的中國式悲劇,在民女與官男的衝突中,一個是住在破廟裡活在社會最底層的受難女子,卻說出了「辱莫大於不知恥辱」這樣的道德真理,戲曲之於民心,往往比史官的陳述更有力。
南宋人周密在《癸辛雜識別集》中記載了一出以南戲復仇的真事。永嘉有一惡霸和尚祖傑,強佔民女,為掩人耳目,又將女子假配與廟中和尚的兒子。那兒子不甘鄰人嘲笑,攜妻出逃,惹惱了祖傑,將其全家及女子以及女子所懷骨肉斬盡殺絕。隨後賄賂官府,平息血債。民間憤憤,書會唯恐其漏網,乃撰為戲文,劇目為《祖傑工文》,在楠溪江各個戲臺上演,眾口難掩,眾怒難犯,最終官府法辦了惡和尚。
因此,時人有稱:「永嘉戲曲出,潑少年化之,然後淫哇盛,正音歇。」 「淫哇盛」,表明永嘉戲曲很流行,「正音歇」,讓主旋律的「弦歌」都歇菜了。
難怪有張榜禁演的記載,據《水心文集》載南戲盛況,雖酷暑亦演,如有府縣官衙張禁,便假託禳災賽禱,率眾呈舉,獲準,非遷就於叢祠,則移香火於戲所。總之,將演戲與祭祀混搭舉行,官府無可無不可,祭祀與演戲合一的傳統,就這樣在楠溪江流域流傳下來了。
當元人的鐵蹄踏進南宋時,從永嘉雜劇發展出的我國戲曲四大腔調之一的海鹽腔,因其腔調清婉,又多用官話,逐漸傳入蘇州、松江、南京、北京等城市,甚至還傳到了江西、山東等地,為士人所喜好,成為元明崑曲的源頭活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