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子彈飛》之所以能夠成功,源於姜文高超的「騙術」。
周潤發被姜文以「發哥之角,既有曹孟德之雄,又具周公瑾之英,且常自詡諸葛孔明,迴腸盪氣,出人意表」一語「騙」成了鵝城一霸黃四郎。
葛優被姜文以「深信此角,必能助兄,繼往開來,再創輝煌。屆時億萬女粉,翻江倒海,拋家舍業,秋波明蕩,不亦豔乎?」打動成了大騙子湯師爺。
看姜文的電影需要引入三個視角。
第一個是政治視角;第二個是姜文的價值觀;第三個則是姜文文藝手法的特徵,所以要更好的理解《讓子彈飛》需從這三種特質入手。
《讓子彈飛》的背景是1920年,中華民國建立,北洋軍閥統治時期。
政治上,辛亥革命推翻了二千多年的封建專制制度,建立資產階級民主共和國,民主共和觀念深入民心,但出現專制復闢,軍閥割據混戰的黑暗時期。
經濟上,由於辛亥革命提高資產階級地位,加上一戰期間帝國主義放鬆了對中國的經濟侵略,中國民族資本主義出現「短暫春天」。
思想文化上,提倡「民主」、「科學」的思想解放運動,新文化運動全面展開,動搖封建正統思想的地位。
此時的中國社會,正處於最撕裂的時代,不世之材與平頭百姓相互充斥在亂世,《讓子彈飛》的政治視角由此產生。
《讓子彈飛》表面上是一出爽片,實際上討論的是該不該放棄愚民與如何革命。
鵝城的百姓從來都是逆來順受、聽天由命的愚民,他們沒有獨立思考的能力,只知道誰權力滔天,誰就是老大。
但假裝鵝城縣長馬邦德的張麻子的到來,教了他們如何撥開雲霧,看到青天白日,只是他們骨子裡根深蒂固的舊思想始終難以更改。
由此可見,這群不開化的民眾就應該放任他們被人宰割,站在道德的制高點譴責他們的無知。
然而張麻子並沒有這樣做,他沒有放棄,也沒有辱罵,而是引導,引導他們走向革命,引導他們站起來生活。
張麻子一行一到縣衙,他就令自己的兒子小六子,砍斷縣衙門口的藤蔓,讓鳴冤鼓重見天日。
只是這鼓如脫韁野馬一般,撒潑滾出去,一直追著賣涼粉的小販孫守義,也是不巧,正好撞到了黃四郎的團練教頭武舉人。
被攪了雅興的武舉人,左右開弓、倒掛金鉤、凌空抽射,各種武藝輪番上演,將孫守義當作鼓錘,使勁錘向破鼓。
鬧到縣衙之後,張麻子當堂審理,豈料孫守義雙腳一軟,跪下來連呼「武舉人冤,是自己不該」,並向他磕頭認錯。
張麻子見狀,先是打了武舉人的屁股,讓他償還孫守義向他磕的頭。
後跑出縣衙,告訴看熱鬧的百姓,自己來鵝城只做三件事,一是公平,二是公平,三還是公平。
最後在他們高喊「青天大老爺」時鳴槍,提醒他們這世道誰都不值得他們跪,只要站起來才能贏得尊嚴。
這就是張麻子引導愚民的做法,不是空口白話與教條說道,而是用行動事實證明,強,不一定是對的,但一定會推翻壓迫。
至於革命,張牧之很悲劇。
在歷史洪流的進程中,有很多有志之士。
他們為了天下蒼生,為了窮苦百姓,甘願捨生忘死,可是他們大多都是過把癮就走的人,能夠堅持下來的才是真正的革命者。
因為革命會死人,革命要堅持,革命需忍受孤獨,革命需要超乎常人的勇敢,革命更要體諒別人的不理解。
舉一例子來說明,如片中黃四郎買來的花姐。
她看到麻匪發錢後,遂拿槍逼著張麻子,對他說:「我想跟你們一塊發錢,聽他們笑。」
可是,鬥敗黃四郎後,張麻子問她:「不想跟著我發錢了嗎?」,她的回答是:「錢不是發完了嗎?還有比今天更過癮的嗎?」
從前後發錢的語言差異就能看出,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只是有些同志只是來體驗生活的,過把癮就一拍兩散。
說完了電影的政治視角,再來談談電影的價值觀。
姜文電影的價值觀是兩個對立面,也就是理性世界和感性世界,這種矛盾體所產生的差異,姜文通過藝術創造將其放在電影中。
鵝城的黃四郎是南國一霸,他魚肉百姓,橫行霸道。
全城的百姓不敢怒不敢言,平日裡見著黃家的人都是繞路走,就算妻子當面被辱都不敢抬頭。
走馬上任的張牧之,原本是蔡鍔將軍左右手,心懷家國天下,一心想著報效國家,還天下一個安居樂業。
只是混亂的世道讓他落草為寇,機緣巧合之下劫了赴任的馬邦德,他取而代之去鵝城,欲除掉黃四郎。
不過,小六子的慘死是感性,也讓他一時失了理智。
感性讓他赴黃四郎的鴻門宴,和兄弟們一起豁出性命殺掉黃四郎,但是理性卻讓他暫時放下憤怒,聽從湯師爺的建議,殺人誅心。
清剿假張麻子後的部分就是張牧之理性的殺人誅心,以隔岸觀火、拋磚引玉、李代桃僵三計,將黃四郎逼至險境。
在剝削或安逸下生活的百姓,沒有思想,他們信奉的是「誰贏,他們跟誰」,「誰強,他們幫誰」。
張麻子摸透了他們的心理,所以他剿匪回來後,並沒有直接號召所有人跟他一起滅了黃四郎,而是使出了第一招隔岸觀火。
張牧之把從黃四郎和兩大家族手中得到的白銀全部撒在了鵝城的廣場上。
這些錢本來就是三大家族壓榨百姓所得,可是他們無一人敢上前去撿,大白天只有幾隻鵝晃晃悠悠的走過。
到了晚上,隨著一陣吵鬧聲,白銀全部不見,鵝城的百姓找回了原來的快樂,連打麻將時,都會不自主的嘴角上揚。
第二天,黃四郎招搖過市收走白銀,百姓們短暫擁有便失去。
張牧之見此情形,心裡一陣竊喜,因為他借黃四郎之手,激發出了百姓們的怒火,以及對黃四郎的恨意。
所以他開始撒槍,將街道鋪的滿滿當當,這次還是跟撒白銀那次一樣,百姓們白天顫顫巍巍,晚上隨著萬民傘跌落,槍枝彈藥也一乾二淨。
黃四郎故技重施,張牧之用了第二招拋磚引玉。
黃家的馬車浩浩蕩蕩的出來,張牧之帶頭放槍打散了馬群,因為他太懂得當地百姓的心思,他們誰都不敢當出頭鳥,就等有人振臂一呼。
他們有恨、有怒,也有怨,聽到槍聲後,他們才會打死了黃四郎的馬,跟著張牧之衝向黃家碉堡。
可是,他們還是擔心,擔心張牧之不夠強,所以在半路時選擇了觀望。
張牧之早就猜到了這樣的結局,也留了後手,一是派老三去抓逃走的黃四郎替身。
二是向黃四郎家的鐵門不斷的放槍,給他們造成自己與黃四郎交手一夜的假象,就算人少自己也敢硬槓。
等到黃四郎的替身被抓回來後,時機已然成熟,第三招李代桃僵隨之釋出。
也許百姓們知道黃四郎有替身,也許他們根本不知情,但這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張牧之當眾砍了他的頭,讓他們知道這場對抗,是他贏了。
這一招直接宣告了黃四郎的自然死亡,百姓們爭先恐後,一擁而入,踏破了黃四郎的大門,搶奪黃家的財物。
這是《讓子彈飛》中理性與感性的部分,價值觀的對立,則體現在張牧之和他的兄弟們的對立。
張牧之是理想主義者,他的價值觀是大同,這也導致他最後成了孤家寡人;他的兄弟們是現實主義者,他們的價值觀是錢和權。
而張牧之要做的是清除掉這些現實,所以他才會在被人民的汪洋大海衝破的黃四郎碉堡的院子裡,對黃四郎脫口而出:「沒有你,對我很重要。」
這種理想與現實的對碰,就是張牧之和兄弟們矛盾的來源。
電影的結尾處,老三、老五、老七和花姐坐著火車,帶著推倒黃四郎的勝利果實,從張牧之身邊呼嘯而過,車尾露出身穿湯師爺衣服的黃四郎。
這個伏筆有兩層意思,一是黃四郎根本沒死,花姐一直是他安插在張麻子團隊中的臥底,據此說服了老三他們,舍掉張牧之,去上海浦東享受榮華富貴。
二是黃四郎被武舉人炸死,火車後出現的黃四郎是姜文的隱喻,透露出他的兄弟們終究不是徹底的革命者,而是下一個黃四郎。
不論是哪種表達,歸根結底都是一個道理,理想主義抵不過現實殘酷,黃四郎殺不盡,只會以不同的形式出現。
所以張麻子才會在最後揚鞭追上去,他要洗淨的不止是自己,而是這個時代。
愛看電影的姜文是導演姜文最重要的一名觀眾。
他把才華都用到了滿足屬於自己這個知識和藝術水平都極高的觀眾身上,導致姜文的電影不接地氣,或者說極度自戀。
即使是商業氣息濃厚的《讓子彈飛》也不能逃離此設定,片中的每句臺詞都不是大白話,而是經過錘鍊的文言文,各種比擬、隱喻滿天飛。
如鴻門宴那場戲,湯師爺、張麻子、黃四郎,每個人都話裡有話,在裝糊塗和精明之間遊刃有餘,而他們展現這種精明的方式則是通過語言。
只是《讓子彈飛》之後,姜文的其他作品都難以達到與《讓子彈飛》並肩的高度。
其實,他講的還是那個年代的故事,把自己的經歷嚼碎了揉爛了,撒上各異的調料調成不同口味但核心為「澀」的菜餚。
他的做法是按照記憶中的樣子去臨摹,隨著記憶被一點點用盡,他天馬行空的想法便沒有了奇幻的支撐,留下的只有空的皮囊和毫無趣味的靈魂。
所以不是他的才華盡了,而是故事快講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