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他手、貝斯手、大提琴手、鼓手和一把渾厚如北方人的嗓音,他們來自寶島臺灣,他們叫作「老王樂隊」。但也許對老王而言,臺灣更應該叫作「鬼島」。
許多人可能和我一樣,第一次聽到老王主唱的歌聲,會認為這是一個來自大陸的樂隊,大概就像萬能青年旅店一樣的樂隊。滿口字正腔圓的唱腔,而且還不用臺灣慣用的「樂團」一詞自稱,老王樂隊在牌面上就已經非常特立獨行。
和許多樂隊一樣,他們寫理想,他們寫詩與遠方。理想和詩與遠方,從來就不是什麼新鮮的題材,甚至可以說是一個老掉牙的題材。黃貫中的<天與地>、五月天的<憨人>、汪峰的<春天裡>,我們的音樂中從來最不缺的就是呼喊理想。
但我們聽老王,不會覺得他們老調重彈,不會覺得他們妄圖消費「理想」,因為幾個二十幾歲還在念書的學生談理想、想像未來,本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他們本該不知道職場的黑暗和人生的篳路藍縷,他們本該熱血青春。但有關熱血青春的一切,你可能都不會在老王樂隊的<我還年輕,我還年輕>裡聽到。
前奏的大提琴琴聲悠揚,就像是不知道哪個年代的老歌才會有的旋律,你會以為,他們在復古;吉他的輕快、歌聲的輕佻,你會以為,他們只是在開玩笑。種種的你以為,也許都將在副歌中突然的高八度嘎然而止。「給我一瓶酒再給我一支煙,說走就走我有的是時間」,就在你不斷地聽到這兩句的時候,你可能才會猛然明白過來,老王樂隊唱的是那個看不到盡頭的理想。
然後,就是無止境地循環那一句洗腦的「給我一瓶酒再給我一支煙」。聽起來好像沒什麼希望,也沒什麼太大的抱負,就是無止境糜爛下去的感覺。活在這一代的臺灣年輕人,可能都會有類似的感覺。所以,他們更樂於把臺灣叫作「鬼島」。那是一個正在被無良政客操弄到烏煙瘴氣的地方,物價不低,房價居高不下,工資和二十年前沒有太多的不同。
理想,很多時候僅僅是說著好聽的抽象名詞而已。
有人說,老王樂隊就像草東沒有派對,他們同等憤怒,他們直指社會黑暗面。
2017年臺灣金曲獎的頒獎典禮上,草東沒有派對一舉打敗了五月天,奪下了最佳樂團。許多人面面相覷,問誰是草東沒有派對,當時候的金曲獎總召集人黃韻玲對於草東沒有派對的評價則大致是「開創音樂新世代」。
但早在2016年的政大金旋獎上,臺灣樂壇就已經多了一個叫作「老王」的獨立樂隊。從此以後,除了張雨生、陳綺貞、蘇打綠、張懸、盧廣仲,政大金旋獎作為華語樂壇重要的造夢平臺,又多了一個老王樂隊。
但老王他們有著與草東全然不同的憤怒輸出。比起草東沒有派對的憤怒,老王樂隊更多的是玩世不恭,是戲謔、是嘲諷;而比起草東的隱晦,老王的用詞更直接、更不留餘地。
於是,我們在他們發的第一張EP上,看到了「吾十有五而志於學」的字樣。那是《論語》對於一個少年的概括之語,然後是「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等人生階段。
EP上的圖案,是一個經典的學子好好學習的圖片,但這張EP只有三首歌,一首是<我還年輕,我還年輕>,另外兩首則是<穩定生活多美好,三年五年高普考>和<補習班的門口高掛我的黑白照片>。從唱腔到編曲,從EP封面到歌名,老王實實在在地告訴了我們,什麼是反諷,什麼是戲謔。
如果你去過臺北,你會發現大街上的補習中心和書店一樣多。也許,比書店還多一些。一個連報考博士班都能補習的地方,你絕對不能說這樣的地方不重視教育。只是這個地方,重視的點不太一樣,又或者是說,重視得有點過頭了。
<穩定生活多美好,三年五年高普考>寫的,就是這個地方的教育。這首歌的副歌,就像是所有歌頌美好未來的大歌一樣,激昂慷慨、壯志凌雲。但事實卻是,這片土地上許多人生的準備,都只是為了迎接一場又一場的考試,一次又一次的補習。長輩們不斷地勸說,讀書是唯一通往穩定生活的康莊大道,就連理想,也都是千篇一律的——醫生、律師、工程師。
這首歌的後半段,則是一段將近兩分鐘的純音樂。從姿態優雅的大提琴過渡到就像是酒後微醺的吉他聲,雖節奏緩慢卻一點也不拖沓,而吉他聲中的撲朔迷離也足夠發人深思、耐人尋味。最後的部分,則是幾近爆發的吉他彈奏,嘈嘈切切錯雜彈的背後,是那股讓人煩躁、讓人捉急的氣息,就像是那個許多年輕人看不見希望的地方。
如果說比起<我還年輕,我還年輕>和<穩定生活多美好,三年五年高普考>,<補習班的門口高掛我的黑白照片>多了一份沉鬱和壓抑,那最近推出的那首<那些失眠的夜與難以忘懷的事>則是多了一份更直接的憤怒。在這之前,電吉他和貝斯的交錯,是老王從來沒有的怒吼。也許,老王仿佛是在告訴聽眾,這些戲謔而頹廢的內容也許不變,但表達的方式卻是千千萬萬。
很多人都很好奇,一個集批判與戲謔於一身的樂隊,為什麼要叫「老王」?也許正如他們所說,是一個曲折迂迴的戲謔指稱,而這種迂迴的代稱與他們歌中的戲謔異曲同工;也許他們僅僅是覺得這個詞通俗易懂,就像他們的音樂一樣,琅琅上口。
琅琅上口,一個所有主流音樂人和唱片公司的絕對考量。要想讓更多人聽見自己的音樂,就必須做到琅琅上口,而許多獨立音樂人最希望看到的,則是讓更多人聽見音樂的多樣性,這兩者並不衝突,但要做到二者兼具,這其中的難度不言而喻。
從前很多人會說,這個是獨立樂隊,那個是商業情歌,那個時候的我們,習慣性地把一首歌的普及程度視為商業和獨立的分野。所以許多人可能會覺得「藍色三部曲」之後的五月天和他們當初玩的搖滾一點關聯都沒有,有些人可能會覺得唱<我好想你>和<下雨的夜晚>的蘇打綠一點都不像當初的獨立樂隊。
的確,我們也許真的很難把在《歌手2019》中那個唱<窗外的天氣>的吳青峰聯想到當年的獨立樂隊主唱。但在這樣一個百家爭鳴的網絡時代,獨立和商業也許已經不像從前那麼截然二分。獨立也好,商業也罷,只要老王樂隊能在往後的日子時刻記得最初的這張《吾十有五而志於學》,大概也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