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師:海澱闌尾)
採訪:王小笨
作者:老月亮幫助下的王小笨
老王樂隊紅了。
因為內地知名企業家一條讓人啼笑皆非的朋友圈,老王樂隊和《我還年輕 我還年輕》這首歌以一種讓人意想不到的方式上了熱搜。
不過他們自己並不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只是在群裡聽朋友提起。對於這次意外的走紅,他們「有點懵」,語氣裡既有訝異也感覺很有趣,倒是和他們的歌有幾分相似。
採訪老王樂隊的過程非常愉快,畢竟這可是一支把「Your Woman Sleep With Others」的英文團名專門標註出來的樂隊。他們的回答常常出其不意,有好幾次,答著答著他們自己就先笑成一團。
我問他們選擇延期畢業是不是不想太早面對社會,主唱張立長「陰陽怪氣」地回答我,「不會啊,怎麼會呢,最喜歡面對社會了。」於是大家又開心地笑了起來。
只是偶爾,他們也會流露出嚴肅的一面。他們清楚自己還不夠好,每天會像苦行一樣地磨練自己,就連最愛的麻將都已經沒有時間打。
至於在大陸和臺灣都不斷上升的人氣,那也許只是「搭上了時代的列車」。
10月18日凌晨,老王樂隊上線了第一張完整專輯《吾日三省吾身》。
和上一張 EP 《吾十有五而志於學》一樣,專輯的名字也來自《論語》,他們想要保持某種一致性。《論語》是每個人從小背到大的,那種千篇一律的枯燥感就如同每個人的生活,所以最能引起共鳴。
說是新專輯,其實裡面最老的一首歌《曾經的女人啊 你在哪裡 你在哪裡》是主唱張立長四年多前寫的。那時候還沒有現在的老王樂隊,張立長像每周看電影一樣混跡在各大 livehouse 之間,偶爾看到好朋友的樂團搞得不錯,心裡也會燃起一團火。
他和吉他手廖潔民、鼓手馮會元都在臺北政治大學讀書,學校山上有一個叫安九的公食堂,他們常去那裡聊天唱歌。夜晚來臨安九裡唱歌和聽歌的人會慢慢聚成一團,其中就包括他們。
後來這段故事被寫成了那首《安九》裡,他們在歌中唱到,「在快樂與悲傷都寫在我們的臉上的那些時代裡,我們不需要去隱藏我們的情緒。」
不光不用隱藏,學生時代的創作從來都是以情緒為先。因為不滿校方修改校歌歌詞,他們創作《穩定三年多美好 三年五年高普考》和《補習班的門口高掛我的黑白照片》,來諷刺僵化的教育體制。
這兩首歌讓他們在淡江金韶獎和政大金旋獎上都拿到了大獎。拿金韶獎的那天,最終的名次直到凌晨12點才公布。淡江大學在臺北的最北邊,政大則靠近臺北的南邊,大眾運輸早已經沒有了,他們花光了全部3000新臺幣獎金,包了兩輛車才回到學校。
多說一句,金韶獎是淡江大學吉他社主辦的,1976年李雙澤在淡江大學西洋民謠演唱會上手拿可口可樂上臺,唱了鮑勃·迪倫的《答案在風中飄落》,由此引發臺灣地區文藝界對「中國現代民歌」的論戰。
所以淡江大學有著臺灣民歌發源地的美稱,金韶獎也被看作是臺灣 indie 樂壇一個重要的造星陣地,老王樂隊算是繼承了這個光榮傳統。
不過學生時代的音樂比賽獎金和名次都不是重點,重要的是不同的樂隊不同的樂手有機會在某個比賽裡互相認識,也許下一次一個重新組合的臺團就會誕生。
2017年草東沒有派對拿下金曲獎最佳樂團,就此拉開了新一世代臺團佔據舞臺中央的序幕,也掀起了所謂「三千臺團上大陸」的風潮。
正是在那一年,應著金旋獎「枉少年」的主題,看著周邊同學們在畢業求職即將面對社會時的迷茫,張立長寫下了那首廣為流傳的《我還年輕 我還年輕》。
張立長只是很偶爾才會抽菸喝酒,但是「枉少年」那種蹉跎青春的感覺,讓他一下子想到了煙和酒這兩個意象,於是我們都記住了「給我一瓶酒,再給我一支煙,說走就走,我有的是時間」。
只不過《我還年輕 我還年輕》第一次錄的時候其實沒有受到多少關注,要等到他們自己花錢錄製一遍再正式發行,這首歌才被人注意到。
《我還年輕 我還年輕》用諷喻的方式寫出了這一世代年輕人的迷茫,耳帝評價這首歌,「臺灣青年的這首用『我還年輕』來催眠自己,成為自己虛度光陰、輕浮混日的藉口」。
諷喻是老王樂隊的基調,而這種風格其實就來自於張立長的口吻,「因為立長這個人講話就蠻諷刺的,你和他聊天你就會覺得這個人講話怎麼這麼有趣,所以我們的歌詞口吻就應該是立長跟你用他的方式講話。」
也正因為這首歌,老王樂隊一夜之間成為臺灣新世代年輕人的代表。臺灣著名樂評人馬世芳每個學期都會在臺科大開一門課,課上他會讓同學們寫一篇「最能代表我們世代的一首歌」的報告,2018年4月的時候老王樂隊就已經成為了總篇數排名第一的歌手。
馬世芳用五個字形容,「大事發生了!」
大事總是在意料之外發生。
老王樂隊發第一張 EP 辦專場的時候,他們覺得並不會有很多人來,所以把專場放在了可以容納600人的 The Wall(臺北知名 livehouse),結果票全部賣光,現場擠進了超過500人。The Wall 是很多樂團首場演出的指標性場地,他們第一次覺得原來「真的有被很多人喜歡」。
走上音樂道路也有些意外。最開始的時候,張立長創作的並不是歌曲。
上國中的時候他寫小說,每天寫一萬字,最後攢出了100萬字的修真小說,這些小說從沒有發表過,只是在喜歡的同學之間傳閱。
但學生時代這樣輕鬆的時刻終究很少。和大陸年輕人一樣,老王樂隊的每個人也都經歷過殘酷嚴苛的高中教育。張立長曾經復讀過一年,復讀之初他還會去上補習班,但是後來補習班裡壓抑的氣氛讓他喘不過氣,他決定自己回家讀書。
所以從表面上看老王樂隊的成員都是臺北的名校生,站在金字塔尖,算是高考制度的某種既得利益者,但事實上用他們的話說,「就是因為受到壓迫很久之後才會變既得利益者。」
這讓他們在面對教育體制時多了一種反思而審慎的態度,名校生的確是某種外在的顯性標籤,但在初入社會的迷茫這一點上,這種標籤並不會帶來什麼額外的優勢。
迷茫是普遍的,也總要有人去唱出這一群人的心聲,於是老王樂隊就這樣在偶然與必然「搭上了時代的列車」。
(攝影師:張棨鈞)
老王樂隊最初唱的也不是現在這樣帶弦樂編制的獨立搖滾,而是民謠。YouTube 上還能找到他們在第一屆政大音樂節上的演出視頻,《曾經的女人啊》完全就是一個民謠現場。
2011年萬能青年旅店和逃跑計劃都在臺灣發行了專輯,翻唱萬青的歌一度成為臺灣歌手的風潮,萬青去臺灣巡演,臺北專場1300張門票提前一個月售罄。
張立長也聽大陸民謠,他喜歡萬青和逃跑計劃,也偏愛宋冬野的《安河橋北》。所以老王樂隊成名之後,張立長的口音一直是樂迷和樂評界討論的焦點。臺灣媒體將以老王樂隊為代表的一批新生代歌手的唱歌口音稱為「中國腔」,老王樂隊《穩定生活多美好 三年五年高普考》裡就有一句,「千篇一律的日常多煩兒惱。」
和張立長聊天,你會很容易發現他說話和唱歌的口音截然不同,還真有幾分「一個臺北一個河北」的感覺,但他自己和樂隊成員對這件事都很坦然,他解釋說他這樣唱歌只是想讓別人聽清楚他在唱什麼,「讓別人聽得懂而已。」
廖潔民也說張立長並沒有刻意去模仿任何口音,所以繼續做自己就好。至於會被貼上所謂的「大陸腔」標籤,那就讓別人貼吧,反正「你不在意標籤,標籤就貼不到你。」
其實站在當下再去討論一個臺灣樂隊主唱的口音來自何方並沒有多大意義,滋養老王樂隊的音樂類型本就是極為豐富的,他們聽北歐民謠、放克、爵士、古典音樂等等,並且在創作排練中不斷碰撞。
何況臺灣樂隊的形態之豐富早已今非昔比,落日飛車唱著成人抒情搖滾,臺式英文歌詞,卻能把巡演辦到白人搖滾樂的領地,就足以說明問題。
老王樂隊的夢想也很大,他們想要世界巡迴,想要打破中文語系的地域,突破到歐美日韓,甚至更遠,比如「徵服世界,徵服宇宙」。
「浩瀚無垠,還有火星」。大提琴手佳瑩大笑著說。
當然徵服世界還是未來的遠大目標,現階段對他們來說最重要的陣地依然是臺北。
對於臺北這座城市,老王樂隊的感情很複雜。廖潔民覺得臺北的變遷很快,每個人都很趕,會有一種很強烈的一個人的感覺,張立長也覺得下雨的臺北會給人一種很孤單的感覺。
但他很會調節這種心態,他會發覺一個人走在雨中不撐傘的浪漫。他常丟雨傘所以從不帶傘,但朋友的傘總會忘在他的車裡,「我不會告訴他們,所以我一直有雨傘」。
這些故事還沒有機會寫進歌裡,但張立長相信這不會是他一個人獨有的感受,老王樂隊要做的就是那種在特定的情緒下會被人想起的音樂。
這恰恰是這個時代音樂傳播的優勢。因為移動網際網路和社交媒體的發達,音樂人可以更加直接地和樂迷連接在一起,哪怕只是在 YouTube 上上傳一段視頻就會被全世界看到,這讓那些有著同樣思考和想法的一群人可以以更快的速度聚合在一起。
今年老王樂隊拿到了臺灣「文化局」的流行音樂產業行銷推廣補助,他們用這筆錢做了三場非常小型的活動,在臺北他們給樂迷講故事,在臺中他們放自己喜歡的歌曲,在高雄他們乾脆挑出自己喜歡的菜請樂迷吃了一頓飯,和過去那種高高在上的明星相比,樂迷可以很容易地看到老王樂隊的更多面相。
新一世代的臺灣樂團大多成立了自己的公司或工作室,過去只有依賴大唱片行的製作宣發體系,好的音樂才有可能抵達聽眾,但流媒體時代音樂到聽眾的傳播路徑被大大壓縮。
老王樂隊也不例外。成立公司可以讓他們主導自己的風格和方向,更何況這也是人盡其才的一種好辦法,張立長是學經濟的,廖潔民是學法律的,大家一組合,一個公司就成形了。
和兩年前只是打算試一試撐一撐,發 EP 甚至是為了給大學做樂隊留下點紀念相比,現在的老王樂隊已經決定要把音樂作為一生的事業來做。
只是在某些時刻,看到同學去做了律師法官公務人員,他們還是會有不一樣的感受,「做音樂就像你要走大路旁邊的草叢,父母會問你為什麼要走那邊,所以你必須要從那邊帶回很多東西。」
和父輩那種只要努力就一定會有結果的時代相比,現在的社會已經發展到很完備的階段,社會上需要年輕人的地方越來越少,年輕人也越來越難在世界上找到自己的定位。
這大概就是屬於 Z 世代的喪,這種喪並不獨屬於臺灣年輕人,成天被「同齡人拋棄」的大陸年輕人也會一邊念叨著「我還年輕 我還年輕」,一邊感嘆著「比你聰明的人阿 都在努力往前 我無力的閉上眼」。
之前臺灣媒體報導者曾以「厭世代的微抵抗」形容新一世代的臺灣樂團,不過老王樂隊覺得自己並沒有在抵抗,張立長開玩笑說,「當生活強姦你的時候,不要去抵抗,要去享受。」老王樂隊無意做一個抗爭者,他們只是把自己對世界的觀察與無奈,用說故事的方式講出來。
採訪進行到最後的間隙,老王樂隊張羅著點起了奶茶,每個人大聲說著自己的選擇。他們熱愛美食,甚至把巡演到哪裡美食吃到哪裡寫進了 Facebook 介紹裡,那一刻剛剛那些略顯嚴肅的問題似乎沒那麼重要了,連續拍攝和採訪的辛勞也暫時被放下了。
畢竟迷茫和自省來得快去得也快,只有年輕才是永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