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米金黃
文|和谷
秋分過後,渭北原上早晚感到了涼意,加上絲絲縷縷的細雨,鄉野秋聲多了幾分寂寥。柿子黃了,棗子紅了,耙好的田地如同熨帖的土布掛在層層溝坡上,等待雨過天晴播種麥子。老父親去世後,原畔的老蘋果園幾近荒蕪,自然生長的果子小而繁密,墜落了一地,等雜果商來收購,頂多幾毛錢一斤。老果園旁邊一片平整的玉米地,在秋風的搖曳中漸漸泛黃了,老母親有病還操心她的玉米,催著子女們趁空掰回來,顆粒歸倉。 小雨稍微停歇,我和弟妹幾個去原畔掰玉米。沉默許久的鐮刀、钁頭、麻繩、竹籠、編織袋和架子車,被派上了用場。地畔發黃的玉米稈上,成熟的玉米棒子已垂下謙卑而安然的頭顱;墒好的地中心還是一片青綠,掰開玉米包皮用指甲掐一掐,顆粒堅硬瓷實,也熟透了。播種時上足了茅廁的底肥,小苗出齊後,老母親在三伏天挪著小凳子鋤過一遍草,趕上好雨水,玉米就瘋長起來了,抽穗,吐纓,斂籽,眼看著就是一料好收成。剝開幾層襁褓似的乾淨的包皮,便是黃亮亮、排列有序、色澤勻稱的顆粒。輕使手腕,玉米棒子便脫離枝杆的母體,一瞬間,發出一絲清脆悅耳的聲響。鮮亮的金色,是由玉米本身放光的,一縷縷的金黃色集聚起來,似一車子滿載的耀眼黃金。 祖輩世居的這片山原,由遊牧轉為農耕謀生,耕讀傳家,已越千年。主要作物是冬小麥,白饃細面就是莊稼人的好日子。也種棉花、麻子,可以紡線織布納衣做鞋。油菜、芝麻榨油吃,也用來點燈照明。除了買食鹽和日用品,富裕戶買綢緞或銀鐲子,大多自給自足。早熟的大麥是給騾馬的飼料,穀子、糜子、豆子、高粱一類雜糧,是人畜的補充食物。而玉米,在土原上種植的歷史也就半個多世紀。據說是從美洲輾轉東南亞傳來渭河流域,也就百年光景。當今,玉米以含有豐富的蛋白質及多糖等成分,成了普天下總產量最高的糧食作物。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土原上始種玉米,鄉人稱玉麥,有紅瑪瑙、馬牙等品種,生長期短,較麥子和糜谷豆類產量高。主要用作牲畜飼料的玉米,加上紅苕,卻為迅猛增長的人口提供了果腹的食物。百年間,祖父有了父輩七口,到我輩便多達三十多人。為增加耕種面積,唯有墾殖坡地,又造成水土流失。春荒難熬,甚至吃玉米芯子及枝杆磨的粉面,強咽下去卻拉不出來。孩子多的農家缺吃的,就吆騾子馱上石磨或背上布鞋粗布,偷偷去偏遠的北山換回玉米。我十六歲時,和父親拉著架子車,裝載千斤重的炭去百裡外的涇河邊,僅換回半口袋玉米。食物匱乏,上頓下頓吃的是苞谷糝子煮紅苕,稱作「玉麥麵黃黃」的發糕成為一代人泛酸的記憶。 也就三十年工夫,玉米漸漸變成了鄉間的稀罕吃食,進城探親訪友,一包玉米糝勝過一些以黃金命名的滋補品。論者稱,玉米在主食中的營養價值和保健作用是最高的,被冠以調節五臟六腑延緩衰老之功能,甚至對預防心臟病及癌症有益。土原上的莊稼人只知道,麥子磨出的白面比「玉麥麵黃黃」好吃,麥麵耐實,玉米糝子喝了不頂飽,俗稱「哄上坡」。冬小麥經歷嚴寒酷暑,生長期長,不甚相信生長期短且產量高的玉米會比麥子金貴。被稱作雜糧的玉米價格早已超過小麥,這使一些老莊稼人驚訝而不解。事實上,眼下傳統小農式的生產經營方式,已收益甚微。莫怪退耕還林後可耕種的大片坡地撂荒,莊稼人大多進城打工掙錢了,明白種地是供不了孩子上學,娶不了媳婦,蓋不了新房,更買不了私家車的。種麥子或玉米,論利益實在不堪,多是老莊稼人留戀土地且關乎德行與名聲的一點念想。 老母親捨不得的這一畝玉米,僱用機械掏糞、犁、耬、耙、耱加上化肥,已花費一百二十元,鋤草防蟲和收割脫粒最少按六個工算,每勞動日八十元,已有六百元成本。兩架子車的玉米棒子,估計有六百斤顆粒,一斤賣一元二角,純利潤百元左右,盤算不周就賠本了。去年玉米熟了,老母親不願打攪子女們,自己悄悄去掰,累了坐在小凳子上歇歇,幾天工夫掰完用編織袋裝好,叫上孫子開著農用車拉回來,又一粒粒剝了,曬乾簸淨,盛了幾麻袋。只是磨了幾回玉米糝子,吃不完就送人,其餘賣了一二百元。眼下老母親病了,走不到玉米地裡,只好使喚子女們收割了。玉米棒子掰回家,堆在房簷下,需要手工剝顆粒,玉米芯可用作柴火。但大多人家已不用柴火燒炕,靠電褥取暖,做飯也多用電磁爐了。地裡的玉米稈得連根鏟掉,堆放在地畔角落。過去用來餵牲口,是上好的飼料,如今家畜絕跡,只能付之一炬,讓它直接在地頭化為肥料,重歸泥土。記得在繁華街市看到過一農婦,擺攤物品是玉米包皮編織的草鞋、草墊和掛飾,價廉物美,過問者寥寥無幾。她啃著乾糧,落寞而從容。她是從土地上來的,不情願撿垃圾賺錢,讓人心生敬意。
老母親已年近八旬,知道子女們把她的玉米掰回來了,地裡的玉米稈也騰挪乾淨,放下心了。她不只是喜歡喝玉米糝子,是慰藉於把自己親手種的食物一小袋一小袋地給子女和親戚鄰家們分享。要緊的是怕過路的鄰家說,誰那片田撂荒長滿了草,臉上掛不住,丟人哩。也是餓怕了,總惦記「囤裡有糧,心裡不慌」的家族古訓。聽人說她的那片玉米在周圍長得最體面,心裡就舒坦。若說算帳,她說不是錢的事,子女們給的錢夠花,就是個愛種莊稼的命,虧本也種,手腳離開了莊稼不就成廢人了。說超市裡買回的玉米糝子不香,還是自己地裡種的味道好。我想,勤苦的老莊稼人們,也不是所謂「不食周粟」,也弄不懂轉基因為何物,恰如詩人所說,為什麼他們眼裡常含淚水,是對養育了祖祖輩輩的腳下的土地愛得深沉。自給自食的農業文明的生活形態,已經在老一輩莊稼人靈魂裡扎了根,直至離開塵世。 雨過天晴,老母親又催著僱傭堂弟的拖拉機犁地,要麼趕種油菜,或種麥子或來年再種玉米,不能讓地空著。子女們勸老母親別再種地了、坐享清福,老母親卻不依,說除非自己不得動彈了。村上種玉米的人越來越少,溝裡的埝地適合種玉米,但溝深坡陡,收穫苦太重,乾脆撂荒了。剛剛收完玉米的地頭,有兩棵老化生蟲不結果的桃樹,老母親讓挖了,留下由軟棗樹嫁接的小柿樹和新品種的小核桃樹,為後代留點作念。原下百年的老柿樹陸續枯死,屈指數來是曾祖父輩栽種的,殘枝上的果實丹紅如血。傳統文化所講的孝順的順,是說要順老人的心思,看來子女們是拗不過老母親的。她步履蹣跚地走過房簷下,看著一堆光澤鮮亮的玉米,在秋陽下金黃金黃,臉上露出了不無滿足的微笑。 翌日清晨,我起了個早,仔細挑揀了幾串顆粒飽滿且閃爍光澤的玉米棒子,高高擎過頭頂,懸掛到房簷下,以留作來年的種子。 作者簡介:和谷,1952年生,陝西銅川人,畢業於西北大學中文系。國家一級作家,陝西省作協顧問,黃堡書院院長。《市長張鐵民》獲中國作協全國優秀報告文學獎。著作《和谷文集》14卷、《柳公權傳》、舞劇《白鹿原》等多部。作品譯為英文、法文。生態文學作家名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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