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島的詩風格冷峻,他早期的詩歌更是充滿了懷疑、批判、挑戰和反思的精神,像冰凌一樣,反射出冰冷銳利的鋒芒。不過,這只是就其前期詩歌的整體風貌來說的。其實,北島的詩中也不乏沸騰著熱血、張揚的字句,有時甚至還會飆出髒話,但這與其精神向度也並不違和,而是相符的。北島詩歌《履歷》中就有一句帶有髒話的詩:「我只他媽喊了一聲」。他到底喊出了什麼?為什麼而喊?又為什麼因為這一喊而說出了髒話?我們不妨讀一讀這首詩。
我曾正步走過廣場/剃光腦袋/為了更好地尋找太陽
如詩人歐陽江河在《傍晚穿過廣場》一詩中所寫,「一個過去年代的廣場從汽車的後視鏡消失了」。廣場,現在主要是休閒娛樂的場所。而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廣場其實就是政治的隱喻,是政治集會、批判和鬥爭的場所,擠滿了狂熱的人群。詩人北島就曾是其中的一員,「正步走過」「剃光腦袋」這樣的姿態,體現出了他追尋真理的莊嚴肅穆和堅定。
卻在瘋狂的季節裡/轉了向,隔著柵欄/會見那些表情冷漠的山羊
但是,在狂熱的人群中,詩人產生了懷疑,調轉了方向,離開了。詩人的思想發生了變化,回過頭來看著自己曾身在其中的瘋狂的人群,覺得和他們之間有了距離,也就是「柵欄」。在詩人眼裡,人們被自我囚禁在思想的牢籠中而不自知,每一個人都是相同的表情,被集體的洪水淹沒,失去了個體的獨立性,就像一群山羊一樣。
直到從鹽鹼地似的/白紙上看到理想/我弓起了脊背/自以為找到表達真理的/唯一方式,如同/烘烤著的魚夢見海洋
詩人從集體的狂熱中脫離出來,孤獨地尋找表達真理的方式,終於在「白紙上看到理想」。但這白紙是「鹽鹼地似的」,荒涼而貧瘠,並且這是詩人「自以為」可行的方式,這就為他失敗的結局埋下了伏筆,也充滿了悲壯感。「烘烤著的魚夢見海洋」,並非什麼美好的比喻,而是絕望和希望的交織。
萬歲!我只他媽喊了一聲/鬍子就長出來了/糾纏著,像無數個世紀/我不得不和歷史作戰
詩人因為找尋到了表達真理的方式,而心生難以抑制的激動和喜悅,不禁高呼「萬歲」。但他也緊接著發現了挑戰——歷史。這一突然發現,讓詩人猝不及防、感到不可思議,所以說「我只他媽喊了一聲」,這也反映出了追尋真理的艱巨性,但詩人別無選擇。
並用刀子與偶像們/結成親眷,倒不是為了應付/那從蠅眼中分裂的世界/在爭吵不休的書堆裡/我們安然平分了/倒賣每一顆星星的小錢
「刀子」與「偶像」是衝突的,但詩人卻要以此和他們結成「親眷」。這就像海子在《祖國(或以夢為馬)》一詩中所寫的「我不得不和烈士和小丑走在同一道路上」,這裡的「偶像」本質上其實就是詩人眼中的小丑,但詩人不得不暫時隱藏衝突,表面上與之妥協。蠅頭已經夠小了,蠅眼更是微乎其微,世界從其中分裂而出,說明了空間的狹窄。所以,詩人的失敗是必然的,在壓迫之下,不得不安分,出賣理想。
一夜之間,我賭輸了/腰帶,又赤條條地回到世上/點著無聲的菸捲/是給這午夜致命的一槍/當天地翻轉過來/我被倒掛在/一棵墩布似的老樹上/眺望
「赤條條地回到世上」,既是詩人輸掉一切之後的寫照,也是一種重生。「點著無聲的菸捲/是給這午夜致命的一槍」,這是全詩最具爆發力的詩句,無聲與有聲之間張力十足,其意象衝擊力也很強,黑夜之中點燃菸捲,那一點火星,正像槍筒或一顆子彈。這是詩人在沉默中積蓄著力量,以反抗黑夜。經歷了反抗、妥協、失敗,詩人始終未曾放棄,即使天地翻轉,被倒掛在老樹上,仍然在眺望。因為黎明終究會來,更因為,「眺望是一種青春的姿態」(北島《青燈》)。
讀完北島這一份《履歷》,我們會發現,這其實也不只是詩人的履歷,其中交織著政治事件、青春細節、個人選擇以及國家命運。這一份履歷,往小了說,是個人的;往大了說,是國家與民族的;再大一點,是時間的,也是歷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