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姐姐問我今天下午有沒有事情做。她說下午要去沙田取點東西,我們可以見見面。那兒是香港新界區,靠近深圳,從羅湖出關,只需要四十分鐘就能到。姐姐說,她有很長時間沒有去過香港了,自從匯率破8就不想去了。
剛下地鐵,邁步向商場,就感覺湧動人潮。我在UNIQUE樓下等姐姐,看著姐姐掛著無線頭戴耳機,向我招手。姐姐很高挑,留著長發,她是一個北方女孩。我問她,為什麼這裡人那麼多。姐姐說,香港的商場人都會很多,尖沙咀不也人很多嗎?心裡想,這不太一樣,有些反差。後來,姐姐告訴我,很多深圳人會來這裡買東西。
姐姐來這裡給同事帶東西,歐洲的天然香皂,其中一塊寫著「喚起你的創意靈感」,她對著圖片,買了500多克。刷了支付寶,手機屏幕上直接顯示出人民幣。姐姐說,她在香港連兩個小時也呆不下去,人太多了。我們去了負一樓,姐姐請我吃了豚王日本拉麵。我說上海也能吃到,但我沒有去吃過。湯頭很鮮,面我選了偏硬,豬肉和溫泉蛋和日本本土一樣。姐姐說,她總來這吃豚王拉麵。吃完後,姐姐去了幾家服裝店,「不介意姐姐逛逛吧?」她問我。
最後,我們出了商場,我陪姐姐又坐了一站地鐵,能看到遠處堆積的貨櫃,我們去一個很老舊的大廈取東西。姐姐在網上買了一雙鞋,她郵到了香港,如果直接到國內可能要扣近一千塊的稅。姐姐說,那是網上打折季海淘的。這個建築很老,取倉庫地方還有其他拿貨的中國人。他們用著剪刀,熟練拆包裝。在上面貼有簡體字寫的告示:包裝紙請仍在5F電梯回收處,面斥不雅。
第二天晚上,我在香港國際會議中心看演出時,想起了上面這些方塊字。BOB DYLAN在吹著口琴。姐姐和我離別時,她對我說:這個世界哪會有自由啊?我覺得人和人不可能平等,很多人就是需要被管著,你姐姐是個陰謀論者。
1.
第一天,我從旺角一棟大廈的床上起來,並不知道今天該做些什麼。在香港的幾天,大多數時間我都是這樣的,更多時間花在了尋找一杯冰的拿鐵咖啡上。我在上海街走了很多次,一個店子賣中國古代雕像。夏天總是會很悶。
我搭了地鐵去九龍塘,順路在香港浸會大學走了一群。這個學校是由一道「橋」構成的,沿途是教學樓,最底下是一個操場,能看到遠處滿是綠植的山。在馬路上,我看到一個外賣員,他手上拿著食物。天很熱,他在流汗,堅持等綠燈通行。當打開通往學校的玻璃門時,他獲得了冷氣。
很快,我走到了橋的一半。發現了一家連鎖式咖啡店,推門進去,我說給我一杯冰拿鐵,好嗎?店員向我確認杯型,冰塊,他見我有些生疏,「請問你是學生嗎?」 「不是誒。」 「不好意思」,他指著告示,上面寫著學校內的咖啡店不能對外經營。
只好,在無人售貨櫃買了瓶飲料。我走出了校門,乘坐公交去了九龍港碼頭。我很喜歡坐渡輪,只不過沒有八達通,時刻要準備些零鈔倒很麻煩。候船時,我看到一個穿著西裝的人安靜等待。心裡想著,這麼熱的天為什麼都不流汗?我意識到,很多人都具備某種能力,不太流汗就是一種。它能讓你看上去乾淨。看起來體面的人總是不怕熱(你也總在街頭看到,大夏天有人穿著防曬的外套吧。)都市人已經習慣了這些,他們有足夠的能耐力。博納科夫(或者另外一個作家),描述過一個人在面對至親死亡時,還是表現出從容,「這可能是貴族所具備的品質。」
他們都在很耐心地候車。我又開始想,今天是一個工作日,這個穿西裝的人怎麼有閒坐渡輪。是不是他工作地點,剛好不偏不倚就在北角碼頭附近,這樣更方便呢?後來,我在yelp上看到,「每次來九龍做完事,如果時間還很多的話,更喜歡坐輪渡回來,很悠哉。」 ——你們的公司在哪呢,中環的哪棟,要上多少層樓,電梯速度多少...這些我不會知道的。
谷歌地圖顯示,工作日下午六點,是北角碼頭最繁忙的事後。我在船上時,大部分座位都是空著的。坐在我前方的,是一個中年女人,她一個人坐著,沒往任何方向看,手裡沒看手機。船緩緩移動,內海並不很藍,這只是平常的一天。
2.
餘下幾天,我住在美麗都大廈的一個廉價旅館裡,它比鄰重慶大廈。我好像住在17樓,從走廊上往下看,感覺這個建築物又密集,同時給我一種空蕩蕩的感覺。空地上,好像丟滿了垃圾、衣服、易拉罐,都是住戶們隨手扔的。估計要過很多年,這些東西才會重新清理到別的地方。
從書裡面,了解到香港的一些大廈為什麼都採用這種「中空式」設計。因為密度太高,只有這種方式,每一層的住戶才能得到一些陽光。這個地方除了改造成了住宿,可能也有人就住在這裡。我看到有老人,在樓道間張望,我不知道他是怎麼度過這一身的。
電梯只有兩處,白天的時候,需要排隊上去。乘客提著行李箱,有些帶著小孩,大多都是中國人面孔。每一層,可能有十幾個旅店。我住的那一層,它們會共用同一個前臺當接待。我住的房間很小,我再也沒有見過這麼小的房間了,能擺下1.2米的床,後面就是衛生間。馬桶是深藍色的,按一下,譁地水聲傳入你耳朵。這個小房間,我再此入眠,再此淋雨,再此大便,再此從行李箱裡拿出要用的港幣,再此給我的蘋果手機充電。
據說,香港人的人居居住面積很小。我不知道,但坐車時偶然看到一處墓地,在一個小山頂上,無數個石碑擠在了一起。那麼它周圍是什麼呢?嗯,只是街道,住人的房子,不太高的寫字樓,就在城市裡。大學畢業後,我去新加坡找我堂妹,她住在一處花園般小區裡,但她的房間很小,和一個女孩一塊住。除了一張床,只能很勉強擺個桌子。客廳被房東用來丟放貨物,「你覺得我這些照片構圖怎麼樣?」 她的室友學的媒體,電腦展示著完成好的作業。
每天快中午,我從美麗都大廈醒來。這個小房子確實能給觀光客自給自足,但總覺得少了些什麼。如果我再來香港,我可能再也不會住在這裡了。
事實上,我第一次到香港,因為重慶大廈便決定當晚離開。那個時候,我第一次出國旅行,延誤了飛機,被迫在機場呆了一晚上,清晨轉機到了香港。我坐了一輛雙層巴士,最終在尖沙咀下車。我走到了著名的重慶大廈(王家衛的電影吸引我來),一個印度人向我打招呼,知道來意,「如果我最終不決定住,你也不要怪我。」 我說。
他很熟悉這裡。按下樓層數字,帶我看了好幾個旅館。每晚的價格只需要100港幣。每到一處,我看完一個房間後,都搖了搖頭,抱怨說這也太小了。又一次,走進了電梯,心裡想著要快一點拒絕他了。印度人還是充滿熱情,帶我去了另一家旅館,他說這裡房間更大,比之前的都要好。
門被推開了,一個花白長鬍子帶著帽子的老人,正在房間裡坐禮拜。我有點愕然,印度人嘟嚷了幾句,老人帶著他的地毯去了另外一個房間。我說,還是算了吧,我不想住在這裡。
幾年以後,我換了一種視角來理解這些。當我進入重慶大廈時,覺得自己很快樂,就像是一個毫無憂慮只關心第三次世界大戰的觀光客一樣。底樓都是食物,大部分是印度食物,咖喱,也有雜貨鋪,花5港幣就能買到一罐飲料(很驚奇的是,西河灣碼頭附近的一家開在街市的超市,價格更低廉)。我覺得很有意思,外國人店主有禮貌,他們說,thanks u
這類快餐我在馬來西亞吃過,一個米飯,配一份咖喱菜。不算很好吃,所以我只是進去閒逛,呆在這裡讓我覺得舒服。一個大陸朋友告訴我,他在香港呆了十幾年,完全不敢去重慶大廈。我們在一家美式烤肉店交談,他推薦我吃烤牛肉,他還說這裡的拿鐵咖啡也不錯。九龍?年輕人愛去的地方,比較魚龍混雜。他住在香港島,用手機拍照分享的地方也是香港島,我們吃飯的地方也在香港島。
隨著年齡的增長,我發現了一個事實:一些人的生活,會構成另一些人眼裡的景觀。比如,我在北車站,拍下一群外籍勞工席地而坐,喝著飲料。一個朋友問我,臺灣的火車站沒有椅子?(設計初衷,其實希望這裡成為像一個廣場般的地方)有很多臺灣人也不喜歡他們,認為周末在車站裡聚集,影響市容。藍佩嘉 在《灰姑娘》一書裡,提到一種現象,稱很多臺北的外籍勞工喜歡在桃園火車站聚集。因為那個地方遠離城中心,儘可能避免當地人的側面。
在維多利亞公園,我看了許多菲律賓人、印尼人在此聚會,草坪上還看到了一個即興表演,幾個穿著特別服裝的人,在驅趕著一頭獅子。我覺得這樣很好,同人群在一起的感覺很好。但更好的事情是,一個人坐在公園裡,同樣不會覺得太孤單。
晚上,我前往中環碼頭。在偏僻的角落,能看到三三兩兩的人聚會,他們靠在水泥柱子上。一個女人,手裡握著牌,在想著下一張出什麼。時間已經很晚了,她們需要回家了。在不遠的地方,另外四個人圍在一起,藍牙音樂放著歌,他們分享著大瓶裝的飲料。
你還能看到垃圾桶,他們用袋子裝好垃圾,扔了進去。一些垃圾桶已經裝不下了,地方散落著竹籤、飲料瓶、殘餘的食物,很不整潔。我記住了那一刻,用手機拍了下來。我不覺得這是因為垃圾桶數量不夠,也不認為是他們扔了太多垃圾。我感覺繁忙擁擠的香港社會,容納他們的空間實在太少了。
但至少不會像美麗都大廈的空曠底樓。第二天清晨,這些無人問津角落裡的垃圾桶,會重新恢復原樣。
3.
我還沒有說,那次我告別印度人後,我去了哪。
最終,我在星巴克咖啡店給手機充好電後,搭乘地鐵去了羅湖口岸。我用港幣現金買了兩條薄荷爆珠萬寶路。(箱子裡還裝有蘭卡威買的雪茄,送給未來公司領導。他告訴我,你這個年齡,香菸就像糖果一樣)當天晚上,我住在了一個高層酒店裡。房間很寬敞,明亮的浴室,柔軟的席夢思,一字開的落地窗。透過它,我能看到高聳的地王大廈,我想起了白天經過的萬象城廣場。
睡到了自然醒,我叫了一輛滴滴,打算趕快坐火車回到武漢,人生第一份工作在等著我。快點離開這裡,離開死板的深圳,忘掉因為誤機不小心入境的香港。靠在小汽車的靠椅,那時的我感覺一切妥當,未來一切都寬闊又明亮。
火車開動了,我很快就忘記了重慶大廈。
2018.08
END
2019.11.11 :我不希望我們會忘記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