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過100多期線下觀影團,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場面——
映後互動,一個女孩站起身,話未說出口,已淚流滿面。
站在大銀幕前的導演大鵬,也沒說什麼,只是走到觀眾席,給她一個深深的擁抱。
那一刻,站在一旁的我,鼻子酸了。
再看看四周,許多人已經在擦眼淚……
看《吉祥如意》之前,我對它滿心好奇。
大鵬執導。
豆瓣開分8.4。
入圍包括上海國際電影節金爵獎最佳影片在內的多個獎項。
在2020年上影節、北影節展映,一票難求。我們這次做觀影團,也有許多人在報名時強調自己在電影節上沒搶到票,「非常遺憾,尤為期待」。
就連預告片中那不斷重複的相當魔性的一句「文武香貴,文武香貴」,都讓我浮想聯翩。
……
這到底是一部怎樣的電影?
終於,一切在我們的觀影過程中,在情不自禁流下的淚水中,得到了解答。
這是一部超出觀眾以往觀影體驗範圍的電影。
這是一部真實、動人、代入感強烈到讓人以為被攝影機對準的電影。
這是一部值得走進電影院,將隱匿的情感和盤託出的電影。
這是,《吉祥如意》。
天意
第55屆金馬獎上,大鵬執導的《吉祥》將最佳短片收入囊中。
48分鐘,構成了電影《吉祥如意》的前半部分。
「劇情」非常簡單:
北漂青年麗麗(劉陸 飾)時隔十年回到東北老家過年,卻遭遇奶奶辭世的變故。
於是,誰來照顧患有腦疾的父親王吉祥,便成為擺在這個大家庭眾人面前的一道難題。
是送去養老院,還是由女兒王麗麗接去大城市,又或者由留在東北老家的王吉祥二哥一家照料?
想法不一,問題無果。
面對生死離別,一幕幕人間悲歡次第上演,洶湧複雜的情緒終於在年夜飯上爆發……
《吉祥》最後一個鏡頭,是王吉祥一個人默默走在皚皚白雪中。
他向著觀眾,漸漸「逼近」……
那一刻,絕大多數人應該和我一樣,陷入一種恍惚:
這到底是表演,還是紀錄?是虛構,還是真實?
鏡頭緩緩拉出,王吉祥走在雪中的畫面轉變成「畫中畫」——
那是《吉祥》在中國電影資料館放映結束後,大鵬與觀眾的一場對話。
一位觀眾提問:
「您作為一個商業片的導演,為什麼要拍一部這樣的影片?」
大鵬愣住了,久久無話。
這個問題,拉開了《如意》的序幕。
《吉祥如意》的新鮮感和實驗性,很大程度上來自於它新穎的形式:
前半部分《吉祥》,負責提問;後半部分《如意》,負責解構。
它們各自獨立,但又密不可分。
看了《如意》之後,你才能知道,《吉祥》中的虛構與真實是如何發生、又是如何模糊的。
原來,《吉祥》中去世的奶奶,是導演大鵬的姥姥,王吉祥是他的三舅,王麗麗則是他的堂姐。
大鵬最初的構想,是拍一場「天意」——讓女演員劉陸飾演自己,回到老家,以年輕人的視角看姥姥如何過年。
他安排了兩個劇組同時開拍,A組拍姥姥過年,B組拍A組拍攝過年的過程。
沒曾想,生活給了他又一重意外——姥姥在拍攝之初病危,溘然長逝。
強忍著悲痛,大鵬和家人送走了姥姥。
同時,他也頂著巨大的壓力,轉而將鏡頭對準了患有腦疾的三舅王吉祥,讓劉陸飾演自己十年未歸的堂姐王麗麗,從另一個視角透視這一場讓人心碎的「天意」。
除了女演員劉陸,電影中其他角色都是本人出演。
而大鵬就站在攝影機後頭,極盡克制、也不失悲憫地記錄這個他熟悉的大家庭的日常,以及面對變故發生的一切。
也許在看前半部分時,我們還會糾結,哪段是「演」的,哪裡又很真。
等到看完全片,了解個中曲折後,我們已無暇去深究和分辨虛實。
因為,大銀幕上溢出的情感太過濃烈,太容易代入了。
人情
「文武香貴」——
三舅王吉祥掛在嘴邊上的一句話。
他在村子裡遛彎時,總念個不停,「文武香貴」「一二四五」。
這神秘的詞組,分別對應著王吉祥四個兄弟姐妹的名字:
大哥吉文,二哥吉武,四妹吉香,五弟吉貴。
王吉祥是老三,年輕時頗有一段風光日子。但人到中年,患上腦疾,心智受損,越活越像個孩子一般。
他在大鵬姥姥的照料下生活,日常除了念叨「文武香貴」,就是「找媽明早」。
舐犢情深,手足同心,湧動在血液裡的濃濃親情,隨著這樣尋常的方式和字眼,流淌了出來。
跟隨返家的「麗麗」的腳步,我們得以走進王吉祥的生活。
恍惚間,總有種回到自己老家的錯覺。
看到王吉祥日常遛彎嘴裡念念有詞,到了飯點「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頓都離不開包子」時;
聽大舅王吉文細數往事,說吉祥早年沒得病,對這一大家子的貢獻有多大時;
姥姥去世時,眾人臉上都掛著不知所措,不知誰帶著哭腔說了句「誰都不要哭」時;
……
這種帶著泥土氣息的家長裡短,親人之間的牽掛和攙扶,粗糲又真實,總能一個不經意就勾聯起觀眾的相似記憶。
最讓人心有戚戚的,要數「年夜飯」那場戲。
姥姥去世後,誰來照顧三舅,成為這個大家族需要共同面對的難題。
於是,積壓許久的種種情緒,就在這一年到頭最該熱鬧樂呵的一晚爆發了。
大舅提出問題,二舅一把火上頭、攔都攔不住,小舅勸說……眾人話趕話,最終吵作一團。
是把人送去醫療機構由專人照看,還是「四個管一個還管不了嗎」?
看似兩難的選擇,其實都沒錯。只是在現實的壓力下,在醫療、養老這兩座大山面前,同氣連枝也難免產生矛盾,陷入掙扎。
這就是真實的生活,溫暖背後常伴著一抹冷色,歡聲笑語之下也有隱痛。
《吉祥如意》的高級之處在於,大鵬沒有迴避這種殘酷。
不煽情,也不激化。
只是近乎白描、保持一點距離的凝視,才拍出了如此真實的一幕幕。
我不是北方人,沒有見過白雪覆蓋的黑土地,也沒有在自家門口滑過冰。
但電影裡的很多瞬間,讓我覺得自己也仿佛回到了老家。在親戚家作客聊天,聽長輩們一遍遍重複話當年;或是在家庭聚會的飯桌上,看到誰和誰因為幾句話鬧紅了臉,又在一杯酒下肚後握手言和;又或者,偶然發現父母鬢邊已花白,臉上又多了幾道皺紋,有什麼事開始讓我幫忙拿主意了……
代入感太強烈了。
不管是蘊含在「文武香貴」「一二四五」裡的汩汩溫情,還是被生活稜角刺中的痛感,都有擊穿人心的力量。
我們
《吉祥如意》講述了一個公開的,與我們隔著一道大銀幕的故事。
但它勾起的,是我們最私人、最隱秘的個人情感。
這要歸功於電影中所有人物,都貢獻了無限趨於真實、趨於本性,幾乎毫無修飾的「表演」。
導演大鵬說,這是因為所有人都很信任他,願意敞開來傾訴。包括劉陸飾演的麗麗,和在拍攝中途意外歸來的真正的麗麗。
由此,產生了電影最富討論性的一場戲:
年夜飯上,面對長輩們的爭吵,「麗麗」不知所措,開始抽泣,直至絕望地下跪磕頭。
最終,場面徹底失控,演員劉陸崩潰地跑出鏡頭……
而在這一切發生時,真實的麗麗就在拍攝現場,和大鵬一起看監視器,時而玩著手機,仿佛鏡頭裡發生的事情只是戲劇,或者是別人家裡的一場風暴。
她為什麼在當下會是這樣的反應?隔閡,冷漠,還是強忍?
我們的觀影團現場,有許多觀眾表達了不解。
電影裡,劉陸則將問題直接拋了出來:
「為什麼十年不回來?」
麗麗沒有回答,只是眼圈漸漸紅了。
面對觀眾的疑問,大鵬在映後透露了一些我們沒能看到、卻可以感受的人間真實。
麗麗自父母離異後,便跟著母親生活,與身在東北的父親王吉祥和整個家族接觸不算多。
這些年她在北京獨自打拼,上有生病的母親,下有幾歲的孩子。
不算幸福的童年和獨立要強的性格,讓她越來越少打開心門。有很多話她不知道如何說起,也不知道向誰說……
了解到這些,我才意識到,麗麗那些不符合觀眾期待的舉動,並非冷漠,而是一種下意識的逃避。
回想一下,你是否也有忙得焦頭爛額,而無暇顧及家人情緒,或者是面對父母親人的關愛,卻不知如何回應的時刻。
割捨不下親情,也忽視不了那一層隔膜,於是,低下頭玩手機,假裝那爭吵沒有在耳邊響起。
這應該是所有一年到頭漂在外的年輕人,都不陌生的畫面。
大銀幕上,鏡頭裡的「麗麗」和鏡頭外的麗麗構成了一種很微妙的互文,傳遞了現實生活的複雜多面;大銀幕下,我們內心深處那種渴望回家又「怕」回家的矛盾感,那種置身事外的抽離和面對「空巢式」家鄉的唏噓,不斷被喚醒,如同旋渦,將我們裹挾、沉溺。
我想,這就是獨屬於中國式家族的複雜的羈絆。
整部電影最打動我的,正是這些極盡私密的、再隱忍也藏不住的私人悲歡。
它們在大鵬身上呈現得淋漓盡致。
「吉祥如意」,是大鵬有一年過年從北京帶回村裡的窗花,也是他和所有人中國人一樣對家人最樸實的祝願。
然而,生活不會永遠都是喜劇。
意外降臨時,大鵬說,他恍惚、壓抑,很難過「這個坎兒」。
一方面,姥姥的去世對他形成巨大打擊,尤其是沒能見到姥姥最後一面,讓他悔恨萬分;另一方面,劇組正在拍攝,他不能停下腳步,也不能暴露自己的脆弱。
只能憋著,憋著,直到收工之後,獨自回到房間裡,他才終於放聲大哭。
在《如意》裡看到這一幕,我的淚腺也跟著崩了。
想起自己一個人做了個小手術,沒跟家裡說。手術完成第二天,就在病床上開始工作。身心俱疲的時候,我接到了媽媽的電話,幾乎是接通電話的瞬間,我的眼淚就直往下掉,可最終,還是忍著哭腔,什麼都沒說。
這樣的事情,一定不止發生在我身上。
所以我相信,看到那個崩潰的大鵬,會有無數人跟我一樣,想起那個在外灰頭土臉、回到家卻說「一切都好」的自己。然後,在昏暗的影廳裡悄悄抹去眼淚。
也許是把所有辛酸、痛楚、遺憾、懊悔、疲憊、期待一併濃縮,都放到了電影裡。
我們才得以在虛構與真實之間,在一聲聲「文武香貴」的呼喊裡,安放屬於自己的掩蓋許久的情感。
這不是一部「帶有目的性」的電影。
耗費四年心力,不為拿獎,也不以票房來衡量。
如果說它最大的價值,也許是它代替大鵬,說出了一句姥姥在世時沒能說出口的話:
「我想你啊姥姥。」
同時,也傳遞一種強大的情感力量,喚起我們對團圓和親情的最原始的渴望,也告訴我們,在來不及告別的時候告別,在還來得及擁抱的時候擁抱。
電影的結尾,是大鵬於2008年春節拍攝的一段家庭錄像:
三舅王吉祥吃著最愛的包子,大鵬手持DV,姥姥對著鏡頭展示她很喜歡的「吉祥如意」窗花……
那時他們未曾預計,這一家人今後也許再也無法聚齊。
但願,遺憾只停留在大銀幕,在我們真實的人生裡,一切能快快好起來,家人幸福安康。
在外打拼的我們,也能卸下疲憊,「常回家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