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姜鵬
本文選自《東方歷史評論》第3輯
歷史敘述無法避免歷史學家的主觀幹預,似乎已經成為一個常識。但由於傳統中國歷史撰述的豐富,相關具體話題的永遠挖掘不盡。曹操形象的塑造,是這一領域的熱門話題,也是仍有討論餘地的話題。
裴松之引用大量史料以補《三國志》之簡約,其中必然有不少陳壽當年棄而不用的素材。仔細閱讀《三國志•武帝紀》的裴松之注部分,我們可以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即裴松之所引正麵塑造曹操的材料,大多出自北方史學家之手;而詆毀曹操的材料,基本都出自南方文人,尤其是東吳文人之手。
試各舉典型的例證。《曹瞞傳》作者為誰久無定讞,然出自東吳士人之手則無疑問。《曹瞞傳》中的曹操,縱非一無是處,但作者對於曹操的基本態度,從書名就可以看出。後世所傳曹操為夏侯氏之子、年少之時遊蕩無度、懷奸挾詐、輕佻無威等多個故事,即出自這部書。其中最令讀者觸目驚心者,莫過於迫害伏皇后一節:
公遣華歆勒兵入宮收後,後閉戶匿壁中。歆壞戶發壁,牽後出。帝時與御史大夫郗慮坐,後被發徒跣過,執帝手曰:「不能復相活邪?」帝曰:「我亦不自知命在何時也。」帝謂慮曰:「郗公,天下寧有是邪!」遂將後殺之,完及宗族死者數百人。(見《三國志》卷一《武帝紀》建安十九年裴注所引)
這段記載令人難以採信。且不說華歆其人何至狂悖如此,提及早已去世的伏完是明顯的硬傷。但從後人喜歡藉此以為談資來看,《曹瞞傳》這一矛盾衝突劇烈的情節塑造,顯然是成功的,曹操大逆不臣的形象躍然紙上。和《曹瞞傳》同類性質的著述還有《吳書》、《吳錄》、《江表傳》等。其中有些著作遲至兩晉之際才問世,但檢核其背景,無一不與江南傳統有關。
另有一類性質截然相反的史書,同為裴注稱引,其中比較有代表性的,如署名作者為王沈的《魏書》。為方便與《曹瞞傳》中的曹操形象形成對比,我們可以從王沈《魏書》中挑出這樣一個例子:
辛未,有司以太牢告至,策勳於廟,甲午,始春祠。令曰:「議者以為祠廟上殿當解履。吾受錫命,帶劍不解履上殿。今有事於廟而解履,是尊先公而替王命,敬父祖而簡君主,故吾不敢解履上殿也。」(《三國志》卷一《武帝紀》建安二十一年裴注引)
這段文字敘述的背景,是建安二十一年春,身為魏公的曹操祭祀家廟。所謂「令曰」,指的是曹操的教令。按禮,祭祀祖廟當解履登殿。但曹操指出,自己蒙受漢獻帝的恩寵,被允許上殿面君時佩劍不解履。如果參君不解履,祭祖反而解履,那是讓自己的祖先尊貴於君王了,所以曹操最終決定祭祖時也不解履。
我們不討論這件事可不可信,關鍵是這裡所塑造的曹操形象,對漢室恭敬尊崇,不惜貶損祭祖禮節,與《曹瞞傳》中大逆弒後的曹操形象恰成鮮明對比。《魏書》的署名作者王沈,雖然在魏晉之際扮演了投靠司馬氏的急先鋒,但就《魏書》本身而言,卻是曹魏時期僅有的官修「國史」。除王沈之外,當時中原名士大夫荀顗、阮籍、應璩等都曾參與其事。對這部書的評價,唐代史學家說:「多為時諱,未若陳壽之實錄也。」(《晉書•王沈傳》)與《魏書》傾向相近的,還有魚豢的《魏略》,也是典型的北方史學家作品。所不同者,《魏書》乃官修,《魏略》為私作。
王沈《魏書》中的曹操形象不是實錄,《曹瞞傳》中的曹操就一定是實錄嗎?很難講。這兩個曹操,哪個是比較真實的曹操?持不同意見者,恐怕誰也說服不了對方。而這種分歧,自從將曹操作為歷史敘述對象以來,就一直存在。再舉一個不同立場的史家對同一事件進行不同詮釋的例子。
中平六年(公元189年)曹操因躲避董卓而東歸,路經呂伯奢家而釀成血案,此事雖不為《三國志》所取,卻廣為流傳。裴松之注引王沈《魏書》、郭頒《世語》、孫盛《雜記》都記載了這一事件,但諸家對該事件的解釋又都不同。先看《魏書》怎麼說:「伯奢不在,其子與賓客共劫太祖,取馬及物,太祖手刃擊殺數人。」再看《世語》的記載,完全不同:「伯奢出行,五子皆在,備賓主禮。太祖自以背卓命,疑其圖己,手劍夜殺八人而去。」兩種記載唯一的共同點是呂伯奢不在家,負責招待曹操的是呂伯奢的兒子。在《魏書》描繪的情景中,呂家子弟搶劫財物,曹操自衛反擊。而郭頒《世語》藉此事描繪的曹操,卻是多疑而不惜人命的奸雄形象。
王沈《魏書》的立場已如前述。郭頒生平事跡隱晦,據現代學者考證,應該是兩晉之際人。從擔任過襄陽令這點來看,郭頒採擇南方人的歷史敘述以成《世語》的可能性很大。襄陽是劉備勢力集團的大本營,東晉時期的襄陽籍史學家習鑿齒正是尊蜀黜魏的第一人。地域差別,體現在王、郭二人對呂家血案的不同解釋上。
平心而論,這兩種解釋,都很難讓人接受。《魏書》中的呂家子弟不知禮數到無可理喻,以至於劫奪父客。《世語》中的曹操自相矛盾,既如此多疑,又何必投宿呂家。正因為這兩種說法的漏洞都太明顯,所以有了第三種版本,即孫盛《雜記》所載的版本:「太祖聞其食器聲,以為圖己,遂夜殺之。既而悽愴曰『寧我負人,毋人負我』。遂行。」(《魏書》、《世語》、《雜記》對該事件的記載,皆見於《三國志》卷一《武帝紀》中平六年裴松之注。)孫盛通過製造曹操和呂氏家人之間的誤會,來彌縫前兩個版本的破綻,使得故事看起來具有一定的合理性。但以現代學術眼光來看,孫盛的記述與其說是歷史書寫,不如說是文學創作。其實對於孫盛的修史態度,裴松之也早有批評:「史之記言,既多潤色,故前載所述有非實者矣,後之作者又生意改之,於失實也,不亦彌遠乎!」(《三國志》卷一《武帝紀》建安五年裴注)
很顯然,孫盛所述,是後來《三國演義》相關回目的藍本。只不過小說家筆下的曹操形象,比孫盛描繪得更腹黑。由於我們無法斷定孫盛的描述在多大程度上符合歷史原貌,所以也就很難批評小說家們是否在更大程度上違背了史實。孫盛生活於東晉,對三足鼎立時期各政權的態度,也沒有太明顯的傾向性,故雖是折中潤色,卻未刻意褒貶。而在孫盛之前的很多史家則不同,因離那個時代更近,南北史學各自受區域敘述傳統的影響更大,所以呈現出極端相反的曹操形象。可以想見,在第一批整理曹操以及相關史跡的歷史學家中,政治立場強烈幹預了他們對史料的採擇與處理。隨著時間的推延,史實變得越來越模糊不清,立場傾向在決定人們如何確定曹操形象時,起著越來越重要的作用。在具有不同立場的人群間,明顯存在「一個曹操,各自表述」的現象。
接著我們可以來談一談普通群眾熟悉的曹操形象。應該認識到,戲臺上的白臉曹操,並不是與歷史認識毫無關係的單純藝術形象。否則,在上世紀50年代,也就不會發生由郭沫若、翦伯贊等一線史學家親自領隊、一哄而上為曹操翻案的現象。以《三國演義》和大量戲曲劇目為代表的三國故事,其實是某種精英史觀的延伸,並以故事的形式深刻地影響著普通人群的歷史認識。
為戲曲舞臺上白臉曹操開路的,是萌芽於東晉,成熟於北宋中期的黜魏尊蜀的「正統」史觀。歷來對曹魏政權的性質有兩種看法,其一,認為曹魏政權來自於漢的禪讓,有合法來源,故在分裂鼎立之際代表正統。在史學著作中體現這一觀點的代表性作品是陳壽的《三國志》,而且這一觀點在西晉時並沒有遇到太有力的挑戰。第二種觀點,認為漢的禪讓源於曹氏篡逆性的挾持,曹魏政權因此具有先天的不道德性,故應將正統歸之於意在紹續漢統的劉備政權。這一觀點的始作俑者是東晉的習鑿齒。後世學者認為,習鑿齒欲為偏安南方的東晉王朝尋找合法性理由,故提出尊蜀的觀點。這樣的聯想,恐怕要謹慎。因為習鑿吃貶魏還有另外一層重要的內容,就是由晉直接繼承漢朝,在這個譜系裡沒有蜀漢的位置。當然,為了達到貶魏的目的,塑造對抗時期蜀漢君臣的正面形象,的確是習鑿齒下工夫的重點。到宋代,道德哲學日趨成熟,將蜀漢定位為更加合乎道德秩序的政權,因而應當擁有正統性的觀點,為越來越多的學者接受,南宋以後尤甚。
在這一正統觀念的關照下,曹、劉兩家便有了善惡邪正的對立,善與正被判給了具有正統性的劉姓,那麼留給曹姓的就只剩邪惡了。《三國演義》中的故事縱然有虛構、誇張,但尋其底色,無疑正是上述正統史觀在文藝領域的延續。在這一背景下,若單純地指出《三國演義》中的故事不符合史實,意義可能不大。正如前文所述,各家史書所載三國史事在多大程度上符合歷史原貌尚是疑問,持道德正統論的史家,更重視的是判定曹劉兩家邪正的「史意」。那麼小說戲曲故事,雖然不符史實,但它最終通過藝術升華所宣揚的價值觀,無疑是符合這種「史意」的。這是數百年間《三國演義》以及據其改編的戲曲故事,不僅沒有遭到文人士大夫的圍剿,反而成為普通群眾認知三國歷史重要路徑的原因。
但到上世紀50年代,情況似乎變了。很多主流歷史學家對道德正統論關照下的三國歷史認知不再滿意,由道德正統論催生的藝術形象自然也難免受到衝擊。1959年初,郭沫若在《光明日報》上發表了一篇《談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這篇文章的本意是討論《胡笳十八拍》是否為蔡文姬所作,以及它的文學價值。只是在文末最後一段,藉由蔡文姬的生平經歷談到了曹操,把贖回蔡文姬作為一個縮影,稱讚曹操為那段歷史作出了貢獻。一個月不到,翦伯贊緊接著發表了《應該替曹操恢復名譽》一文,正式提出要為曹操證明,由此引發了一場關於曹操問題的大討論。集中式的討論持續了半年左右,到這一年七月,見諸報端的曹操論已有一百三十餘篇。成名學者如吳晗、鄭天挺、尚鉞、譚其驤、楊寬、周一良、繆鉞等紛紛上陣,其中也不乏當時雖屬晚輩,後來能執學界牛耳的學者,如田餘慶先生等。在大討論掀起之後,郭沫若特地另寫了一篇《替曹操翻案》,鮮明而堅定地亮出了自己的觀點。同年,三聯出版社從這一百三十多篇文章中挑出了三十六篇,結集成《曹操論集》出版。
其實在郭沫若、翦伯贊發起大討論之前,王仲犖早在1956年就撰寫過一部六七萬字小冊子《曹操》(上海人民出版社),對曹操的生平事跡作了全面而細緻的梳理,對於曹操的歷史貢獻也給予高度肯定。曹操無疑成為50年代史學界最大的熱門話題。討論的結果,雖然在細節問題上學者們還有分歧,但整體上正面評價曹操的基調已經確定。
這次學界替曹操翻案運動,實質上是要跳出道德評判的窠臼,客觀看待歷史發展的趨勢。但我以為那一場運動找錯了辯論對象。因民間認同的白臉曹操形象,多由聽讀《三國演義》或觀看戲曲而來,所以學者在為曹操正名的過程中,一而再再而三地指出《三國演義》中的曹操不符合歷史。其中有一篇王崑崙撰寫的文章,題為《歷史上的曹操和舞臺上的曹操》,意欲將曹操的歷史形象與藝術形象作兩分處理。正如我在前文中已指出的,歷史資料中的曹操受不同歷史學家的主觀立場幹預,未必盡符事實;而文藝作品中的曹操,正是正統觀立場幹預下曹操形象的延伸,未必全無歷史依據。所以,要決然分清哪個曹操屬於歷史,哪個曹操屬於舞臺,其實是很困難,幾乎也是不可能的。或者說,舞臺上的曹操,也是一種歷史上的曹操。故而筆者以為,在這裡需要辨明的,並不是歷史上曹操與舞臺上的曹操的區別,而是傳統史學評定曹操之取徑與現代史學評定曹操之取徑的不同。現代史學所要申明的是,我們的研究不應該在傳統史學正統觀籠罩下,繼續對人物作道德評判。可惜,當時的大討論並未涉及這個話題。
如果單論對歷史人物的認識的話,學者和民眾似乎生活在兩個平行空間裡。曹操這個人應該怎麼看待,50年代的學術界已經有了共識。但這個共識,恐怕直到今天都難以為大多數群眾接受。很多知識精英對我的這個判斷大概難以接受,但以我這兩年從事歷史普及工作的經驗來說,這是事實。比如我在《三國前史》中談到如何從歷史發展趨勢的看待曹操和劉備的問題,就遭到了很多業餘文史愛好者的激烈抵制。
群眾願意接受的,還是善惡分明、忠奸昭然的歷史圖像。當然他們不會意識到,這其實是傳統史學的一種敘述模式,也不會認識到現代史學揚棄這種模式有何意義。他們對於這種歷史圖像的嚮往,大概主要是因為,在奸臣對面的英雄身上,隱藏了他們的諸多理想。所以,用現代史學理念向群眾重新解釋歷史,是一件很麻煩的事情。迥然不同的人物評價,會被認為冒犯了他們心目中的英雄,或抬高了歷史罪人。於是現代史學視野中的曹操,和民眾心目中的曹操,繼續著「一個曹操,各自表述」的狀態。從這個例子也可以看出,歷史普及並不是一件簡單輕鬆的工作,我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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