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的問題不在於被困在地球上。如果人類無法在具備天時地利的地球上建立起相互制約、互惠互利的制度,那麼在太空「群島」的地緣政治結構中就更不可能。
作者 | 黃 湘
5月底,美國SpaceX公司的「龍」飛船發射升空,其第一級火箭和飛船本身都可以回收再利用。這是史上首次由私人航天公司運載太空人前往國際空間站,揭開了商業載人航天的帷幕。SpaceX公司的創始人馬斯克從小深受科幻文化影響,一直想要殖民火星,這是他在2002年創立這家公司的根本動力。馬斯克認為,移居火星攸關人類生存,因為未來地球很可能不再適宜居住。此次龍飛船的成功發射,意味著登陸火星提上了議事日程。
像馬斯克這樣熱衷於太空擴張和外星殖民的人士絕非少數。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NASA)前局長格裡芬(Michael Griffin)將其定位為「物種生存」問題。已故著名天體物理學家霍金曾經猜測,如果人類不能在100年內殖民太空,可能會面臨滅絕。為這一議題草創藍圖的先驅人物則是號稱現代宇航之父的齊奧爾科夫斯基(Konstantin Tsiolkovsky)。這位經歷了沙俄和蘇聯兩個時代的俄羅斯科學家提出了火箭推進計算的基本公式,為太空飛行奠定了理論基礎。他有一句名言:「地球是人類的搖籃,但人類不可能永遠生活在搖籃中。」
齊奧爾科夫斯基的豪言壯語激勵了無數追隨者,成為「太空擴張主義」的宣言。然而,地球真的只是人類的搖籃嗎?就算將地球視為搖籃,人類對於走出搖籃是否已經做好了充分準備?美國政治學家杜德尼在《黑暗天空:太空擴張主義、行星地緣政治學與人類的終結》一書中,詳盡分析了「太空擴張主義」的起源、流派、論點和論據,從而得出結論:在現有的文明條件下,人類的太空擴張是非常不可取的,人類滅絕的概率實際上可能會因此上升而不是下降。
支持太空擴張和外星殖民的一個重要理由是,正如不能把所有雞蛋都放在一個籃子裡,人類也不能把命運完全寄托在脆弱的地球上,而是應該分散風險。然而,杜德尼指出,太空擴張將會得不償失,極大地增加人類的風險。這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首先,太空擴張將會導致針對地球目標的外太空軍事化;其二,太空擴張將會危及個人自由;其三,人類的外星殖民將會引發星際地緣政治衝突,危及人類生存。
先看針對地球目標的外太空軍事化。事實上,人類能在技術上跨越太空飛行的門檻,最初得益於納粹德國的武器研製。納粹德國在「二戰」中研製的V-2火箭是世界上最早投入實戰使用的彈道飛彈,也是人類發明的第一個可以飛入太空的太空飛行器,其目的在於從歐洲本土襲擊英國。二戰結束之後,美國接收了V-2火箭的核心設計團隊和製造設施,這成為美國發展太空計劃的基礎;蘇聯也通過俘獲相關科研人員和V-2火箭資料,開發出飛彈和火箭科技,與美國展開太空競賽。蘇聯率先把人類送入太空,美國則實現了人類首次登月。除了火箭,近地軌道空間站最初也是被設想為針對地球目標的核武器發射平臺,可以短時間內對任何地球目標發射飛彈,從而建立全球軍事統治。
1966年,聯合國通過了號稱「太空憲法」的《外層空間條約》(Outer Space Treaty),條約規定:探索和利用太空應當為所有國家謀福利;任何國家不得將太空據為己有;限制太空軍事化,不得部署核武器和任何其他大規模毀滅性武器。但是,《外層空間條約》並沒有阻止美國總統裡根在1980年代提出針對蘇聯的「星球大戰計劃」,在太空展開軍備競賽。而川普政府計劃組建一支獨立的「太空軍」,作為美國繼陸軍、海軍、空軍、海軍陸戰隊和海岸警衛隊之後的第六個正式軍種,以此來威懾美國的對手。在SpaceX公司的「龍」飛船成功與國際空間站對接之後,川普更是揚言,美國將出現有史以來最偉大的武器。
顯然,針對地球目標的外太空軍事化是對人類社會的重大威脅,對此應該堅持《外層空間條約》,阻止太空擴張。
再看個人自由。在西方國家尤其是美國,很多人把太空擴張視為實現個人自由和潛能的孵化器。他們認為,地球上的人類社會已擁擠、僵化和老朽,自由處於危險之中,移居太空類似於當年的西部牛仔逃離爾虞我詐的東部各州,建立一個自由人聯合的民主社會。
杜德尼指出,這種想法是極其可疑的。太空擴張或者是由政府主導,或者是由公司和資本主義主導。在第一種情況下,個人完全從屬於集體。而在第二種情況下,最有財富和最有權勢的人群成為太空擴張的主導者,他們將會逃避地球上既有的政府監管規則,將此前作為「無主之地」的太空「私有化」,從而不可避免地造成財富積累的嚴重等級分化,進而導致陡峭的政治等級制度。而在人類建立了如同「群島」般的多個太空定居社會的情況下,每一個「島嶼」內部都有動力以「安全」為由,將這種陡峭的政治等級制度合法化。個人自由將會受到嚴格限制,那些處於最底層的群體首當其衝。
因此,重視個人自由的人應該是太空擴張的強烈懷疑者和反對者,而不是積極的支持者。
外星殖民引發星際地緣政治衝突,則是更為可怕的噩夢。每個行星都有自己獨特的環境,這些環境將推動達爾文式的進化,只要未來的生命滿足了自然選擇進化的基本條件——比如差異性繁殖和整個種群的性狀變異——那麼進化的壓力就會產生新的生命形式。與此同時,利用技術來改造和增強身體與大腦,也會影響殖民外星上的未來種群的進化軌跡,結果可能產生具有全新的認知架構、情緒反應、身體能力和壽命的生物。同時,跨越空間的擴張也將導致意識形態的多樣化。不同的物種將創造自己的文化、語言、政治機構、宗教、技術、儀式、規範、世界觀等。結果,不同的物種會越來越難以理解對方的動機、意圖、行為、決定等等,最終完全將對方視為異類。
眾所周知,地球上的物種之間為了爭奪空間和資源的競爭無所不在。對於智能物種來說,更是僅僅為了尊嚴和榮耀就足以引發殺戮。在未來的太空「群島」上,隨著智能物種的異化程度不斷加深,能夠促進相互尊重和相互容忍的同質性紐帶勢將不斷減弱,建立一個和平的跨星球「世界政府」的可能性會越來越渺茫,星際地緣政治衝突將會比比皆是,在極端情況下甚至會引發「島嶼」之間的種族滅絕戰爭。
17世紀的政治哲學家霍布斯曾經設想過一種辦法,來擺脫人人相互敵對的「叢林狀態」。所有人出於對自身安全的考慮,籤訂社會契約,把自己的自然權利讓渡給一個絕對的威權「利維坦」,服從它的統治,由它來壟斷合法使用武力的權利,建立法律和秩序。然而,在「太空群島」的各個島嶼彼此距離遙遠的情況下,要想建立一個自上而下的治理系統,跨越浩瀚的宇宙距離,有效協調執法活動、司法判決等等,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因此,所有外星殖民社會都會為了自保而囤積可怕的大規模殺傷性武器,不僅僅是核武器,還可以對小行星重新定向,作為炸彈撞擊對方,毫無疑問還會出現一系列超出人類目前想像力的異常強大的超級武器。一個自殺性的邪教組織可能使用這類武器來毀滅宇宙。從歷史上看,防禦性措施往往滯後於進攻性措施,這意味著在異常強大的超級武器面前,只要在短時間內處於脆弱狀態,就有可能被滅絕。
也許上述災難性的場景在時間和空間上都顯得過於遙遠。但是,即使是最小程度的太空擴張,也會給地球安全帶來不可承受的風險。如果一個完全獨立的火星殖民地進攻地球,地球上的人類社會將極難抵禦。這是因為地球的重力相對較大,火箭必須達到相對較高的逃逸速度才能擺脫地球引力,而火星的重力加速度僅為地球重力加速度的三分之一強,從火星上發射火箭要容易得多。如果是從月球、鄰近的小行星或空間平臺上發射火箭攻擊地球,更是輕而易舉。
鑑於太空擴張的巨大風險,杜德尼對齊奧爾科夫斯基的名言——「地球是人類的搖籃,但人類不可能永遠生活在搖籃中」——提出了強烈的質疑。很多太空擴張主義者宣稱,由於太陽將在幾十億年以後燃燒殆盡並且吞噬地球,所以人類最好儘快想辦法把自己送出太陽系。杜德尼指出,這個論證是愚蠢的,就像一個人意識到自己必須在幾年後離開家,然後決定馬上開始收拾行李。人類還有十幾億年的時間為太陽的死亡做準備,與其擔心無比渺遠的未來,不如把未來幾十年的精力和資源用於解決地球上迫在眉睫的問題,比如氣候變暖。不應該把地球設想為搖籃,而是應當意識到,地球是無垠的宇宙荒漠中一小片珍稀罕見的適合人類生存的綠洲,地球是人類的家園。
杜德尼指出,人類的問題不在於被困在地球上,而在於被困在一個支離破碎、容易引發暴力的國際體系之中。如果人類無法在具備天時地利的地球上建立起相互制約、互惠互利的制度,那麼在太空「群島」的地緣政治結構中就更不可能。人類的生存和發展取決於治理能力,而不是大規模的太空擴張。誠然,在渺遠的未來,人類可能只有離開地球並遷徙到宇宙中的其他地方才能生存下去,但是這跟人類在未來幾個世紀的抉擇和命運都沒有關係。
支持太空擴張主義的思想基礎是對於技術進步的樂觀信仰。借用古希臘神話的典故,太空擴張主義者是「普羅米修斯」的信徒,相信無止境的技術進步可以引領人類文明實現無止境的繁榮。與此對立的關於技術進步的「反烏託邦」的悲觀敘事,認為技術進步很可能會將人類引入不可預見的災難性後果,甚至導向世界末日。古希臘神話裡的伊卡洛斯是這種悲觀敘事的原型,伊卡洛斯利用使用羽毛和蠟製造的飛翼逃出克裡特島時,由於初嘗飛行的喜悅,越飛越高,最後因為太接近太陽致使蠟融化,不幸墜海身亡。19世紀英國作家瑪麗·雪萊(Mary Shelley)的小說《弗蘭肯斯坦》(Frankenstein),更是將技術進步的災難性後果講述得猙獰可怕。
杜德尼指出,人類開發新技術的能力是無可置疑的,但是人類能否發展出準確的預見能力,預測新技術的後果究竟是通向繁榮抑或災難?人類能否發展出強大的自我克制能力,去放棄那些誘人的,但是有可能開啟災難之門的技術可能性(比如複製人)?從以往的歷史記錄來看,答案並不樂觀。而在科學技術獲得長足發展的今天,「普羅米修斯」式的技術樂觀主義,比以往更加危險,更有可能令盲目的人類失足墜入深淵。
人類文明與地球的關係,經歷了幾個發展階段。杜德尼將從舊石器時代到公元1500年左右的人類地球文明稱為「群島地球」,當時人類各個文明區域和政治實體之間彼此隔離,在技術上不可能形成一個統一而和平的人類社會。從公元1500年開始,人類地球文明進入了「全球地球」時代,隨著各個文明區域之間的交往日益頻繁,加之後來的工業革命對生產力的巨大解放,全球越來越有可能在政治上實現統一,1945年成立的聯合國就是人類社會向政治統一邁出的重要一步。
20世紀中葉的一系列技術發展,標誌著人類地球文明進入了「行星地球」時代。第一批核武器、第一枚遠程火箭和衛星、第一臺電子數字計算機以及DNA分子的首次測序都是在這一時期實現的。也正是在這一時期,人類見證了人口和經濟雙雙高速增長的開端。人類與地球的關係也發生了根本性的轉變。核技術、航天技術、生物技術、信息技術的迅猛發展一方面賦予了人類前所未有的改造自然的能力,另一方面也使得人類對於地球生物圈的影響到了極其危險的程度。
在人類地球文明進入「行星地球」時代之際,人類最重要的任務是重新構建與地球的關係。人類的太空發展計劃應當是以地球為中心,而不是盲目地認為太空擴張會讓人類更有生存保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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