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面點中的大宗,麵條給平民的生活以莫大的慰藉。但從烹飪學的角度看,無論是一介寒士的陽春麵還是小家碧玉的三蝦麵,甚至大家閨秀的鮑翅面,其實都是對中國飲食文化中「水如何與小麥粉魚水情深而又壁壘分明」這一哲學命題的完美詮釋。從操作層面說,將麵條扔進沸水鍋裡一煮,熟後撈起就成了,但要做得出色,絕非易事,因為身後是中國的哲學。
蕎麥麵
先說陽春麵。
陽春麵對於上海人而言,是生命中最深刻也最生動的記憶,更像是一種社交密語。用「陽春白雪」來命名一碗「下裡巴人」的面,這是上海人的斯文。你不懂陽春麵的奧妙,就說明還沒進入上海人的生活。
小時候,街上有很多麵店,陽春麵是主打品種,二兩糧票八分錢一碗,往上走的話,有二兩半一碗、三兩一碗的,用稍大一點的碗裝,寬湯。
陽春麵的優劣,取決於湯水。過去麵館的老闆很講誠信,師傅也很敬業,湯是用豬大骨、雞殼子甚至蹄髈吊的,在規模大一點的老字號麵館裡還專設吊湯師傅,上班最早的就是他。無錫麵館則好用黃鱔骨,加蒜頭數枚,用紗布紮成一隻緊實包裹,投入湯鍋內熬三四小時,湯色如牛乳,極鮮。
制面也不敢馬虎。每家麵館都有自己長期選用的面,或小闊面,或韭葉面,或龍鬚麵,還有一種介乎小闊面與龍鬚之間的規格,就叫作「陽春麵」,是陽春麵專利。生意好的麵館與軋面作坊有默契,作坊老闆會多軋一道兩道,使之更有勁道。
舊時還有一種跳面,純手工做的。師傅擀了一張席面大的麵皮後,疊起來碼在稍低一些的臺板上,用一根粗壯的木槓插在胯下騎著,另一頭穿入牆洞裡,全身一聳一跳地將麵皮層層壓緊,然後切成細細麵條。這種面的勁道特別足,吃在嘴裡特別滑爽,尚留在嘴外的,則像皮鞭一樣抽打你的臉——允許我稍作誇張。前不久在寧波路一家專營江陰菜的飯店裡意外吃到了這種跳面,飯店老闆專門請來一位江陰老師傅,每天做五斤,賣完為止。
湯吊成了,面也製成了,蔥花或蒜葉也切好了,豬油熬好了,滿屋飄香,麵館就可以開門迎客了。且慢,陽春麵分紅湯白湯兩種,似乎與地域有關,本地麵館傾向於白湯,蘇州麵館多為紅湯。
陽春麵是最起碼的早點。但上海人也有窮講究,有硬面、軟面、爛面之分,有些人就喜歡吃硬面,一入水就撈起來,面芯子還是白的呢,他圖的是嚼勁。老人牙沒了,就愛吃爛面,容易消化。湯呢,則有寬湯、緊湯之分,還有「幹挑」,一點湯也不要,一筷面碼在碗底,拌勻後吃幹的,體貼的麵館還會附送一小碗湯來給你潤喉。蔥或蒜,給陽春麵增光添彩,故而有「香頭」之稱。老客人門帘一撩進來,高呼一聲:「重香頭」!夥計端面上桌前就會抓上一把蔥蒜灑上。忌蔥的,則關照一聲:「免香頭」。
下面師傅手勢也是很利索的,兩尺的長的竹筷將麵條引進竹笊籬後,得使勁地甩一下,以脫去麵湯水,保持一碗麵的純正滋味。現在這一手,麵館裡的小師傅都不會了,怕燙著自己嫩嫩的手。
再講究一點的麵館,以「三熱」立身揚名,近悅遠來。所謂「三熱」,就是筷子熱、碗熱、面熱。大冷天,西北風呼呼地吹,「三熱面」一上桌,你渾身的血脈都打通了。
一碗簡素的陽春麵如此講究,說明什麼呢?
後來,市場競爭日趨激烈,陽春麵利潤太低,麵館若再賣陽春麵,老闆也要吃香灰了。澆頭面於是成為麵館的基本配置,陣容強大。
不過凡事總有意外,有一次我在一家飯店裡就吃到了久違的陽春麵,棒骨吊的湯,麵條在碗中一面倒排列,再淋幾滴豬油,蔥花那麼一灑,真香!關鍵一點,小闊面是用標準粉軋的,筋道夠足,給牙齒欲予先擋的彈性。回家路上,小麥的原香還在齒間縈繞呢。
接下來說說花式面。
在上海這個八面來風的大城市,「麵條人口」是幾乎是全覆蓋的。傳統的面,被兢兢業業地保存下來,後來生活慢慢好轉,陽春麵實現升級,澆頭面成了我們的享受。大排面、糖醋小排面、辣醬面、雪菜肉絲麵、雪菜冬筍面、燜肉麵、燜蹄面、燻魚面、大腸面、腰花面、三絲面、鱔糊面、蝦仁面、羊肉麵、紅燒牛肉麵……招待客人,就來份雙澆!兜裡有幾個子兒,我喜歡「紅兩鮮」——紅燒羊肉加燻魚。
在講究老法的麵館裡會提供成系列的澆頭,澆頭盛在小碟子裡任食客挑選,老清老早燒好,還在冒熱氣呢。一碗麵,一碟澆頭,路歸路,橋歸橋,這叫「過橋」。老吃客不急於將澆頭蓋在面上,而是先來支小炮仗(二兩裝的土燒),以澆頭下酒,然後再吃麵,有酒有菜有面,這頓早餐非常樂胃。
四川中路有家麵館叫「森義興」,小肉麵是特色,馳譽滬上,現在不知所終。
素菜館也有面,除了素湯陽春麵,也有素交面,比如素什錦麵、上壽羅漢面、雙菇面、金針木耳面。前幾天在老城隍廟松月樓吃素麵,在麵湯裡吃到一根黃豆芽,同享麵食的朋友有些納悶,我卻知道,這碗面用的是黃豆芽吊的素鮮湯。在味精、雞精大行其道的今天,我輩還能吃到用傳統吊湯法吊出的鮮湯,多少有點感動。
淮海中路上有家滄浪亭,是蘇州觀前街「祖庭」的餘脈,至今有八十年餘年了。面澆頭品種很多,以燜肉麵和爆鱔面近悅遠來。一到初夏,河蝦抱子,三蝦麵就應市了,蝦仁、蝦油和蝦腦合璧而成,蝦油熬紅了蝦腦,漂在麵湯上,麵條根根排列整齊,如小島般地崇起於麵湯上,面上再蓋一堆白雪似的蝦仁,遠觀如富士山,味道也鮮到極致了。
城隍廟的蔥油開洋拌麵,許多外地人不解風情,吃不出它的好來
老城隍廟九曲橋畔有湖濱點心店,這裡的面,以蔥開面最讓人難忘。蔥開面是蔥油開洋面的簡稱,老吃客進去叫面,言必稱「蔥開」。蔥開面的奧妙全在蔥油與調味料。小蔥白和切細了的京蔥白按比例一起入油鍋熬,爐火不能過旺,得像小媳婦熬成婆似地慢慢熬。大師傅熬蔥油時,香氣四散,一直飄散到九曲橋上,將在此遊玩的中外遊客逗得口水直流。調料呢,取大蝦米浸酒後與生抽一起煮透。這樣的蔥油與開洋調味汁拌了面吃,不鮮不香也難了。如再配一碗麵巾百葉湯(雙檔),絕對是老上海的風味。
奎元館的蝦爆鱔面也是不得不嘗的特色面點,此店最近從杭州翻版至上海徐家匯,我吃過幾回,味道與杭州本地相差不大,只是價錢高出許多,服務也不到位,這也是生意沒有大起色的原因吧。
老半齋是一家揚州菜館,每年清明之前,老吃客如約而至,吃一碗刀魚面。刀魚生長在長江中下遊,是一種形似柳葉刀似的淡水魚,細鱗小口,如銀甲披身。這廝骨刺甚多,做起來頗費手腳,具體操作是這樣的:將幾十條刀魚裹在紗布裡,與姜蔥一起熬成牛乳色的湯汁,然後與麵條一起煨,魚肉與麵湯已和平共處,一筷進嘴,諸般煩惱丟到爪哇國去也。一過清明,刀魚骨刺發硬,老吃客就棄如敝屣了。
臺灣人在上海開的麵館也是經常予人驚喜的,尤其是牛肉麵,或者半筋半肉麵,值得一吃再吃。
外省的面,比如蘭州拉麵,山西刀削麵,雲南過橋米線,新疆拉條子,陝西油潑麵等都在上海找到了自己的位子。外邦的面,比如日式味千拉麵和各色意面等,正在轟轟烈烈地湧入。上海的面,正呈現百家爭鳴、八面玲瓏的繁榮局面。
天婦羅冷蕎麥麵定食
上海的菜湯麵也是一絕。粗麵條煮熟至斷生,用冷水過一下,分作一團團,在竹匾上攤涼。開市後,客人叫起,師傅就起鍋滑散肉絲,再加一勺高湯,將麵條入鍋,抓一把雞毛菜埋在麵條裡,煮沸後轉小火煨兩三分鐘裝大碗,這碗面軟糯而有韌勁,湯鮮而暖胃,是寒冬臘月裡老百姓的恩物。過去西藏南路四如新做得相當不錯,可惜現在菜湯麵在上海幾乎匿跡了。
還有重油炒麵也是上海人的最愛。頭道程序與菜湯麵相同,粗面都要事先煮熟攤冷後待用,但一口平底鍋是不能少的。在平底鍋上炒麵,不僅要炒至入味,還要有點焦香四溢,那可是個力氣活,所以炒麵的師傅一般都是大塊頭。
一大砣煮至半熟的麵條光是抖開它就不容易,還要拿著長長的竹筷和鍋鏟翻動它,炒勻它,讓油與醬油滋潤每根麵條,最後等麵條散發出一點點焦香,大約就成了。不,還得抓幾把菠菜放在鍋底炒一下,醬紅的麵條,碧綠的菠菜,很是誘人。對了,那時食油是很精貴的,師傅炒麵時用一隻小拖畚,在油缸裡浸一浸,再在麵條上輕描淡寫地抹兩下,不像今天煎生煎饅頭,像水一樣隨便倒倒。
即使油水不多,炒麵還是一律叫作重油炒麵,或者重油菠菜炒麵。甚至有人敢在簷下挑出一面髒兮兮的旗幟,上面寫著四個字:「炒麵大王」。
賣炒麵的點心店必定供應湯,雞鴨血湯,咖喱牛肉湯,油豆腐線粉湯,都是炒麵的黃金搭檔。
東新橋還有一家賣炒麵的,號稱「泥鰍炒麵」。泥鰍怎麼炒麵?原來他定製的麵條特別粗,像泥鰍一樣粗,粗麵條勁道足,打嘴。但麵條越粗越不易炒入味,所以他敢打出這個旗號,想來身懷絕技吧。
現在有不少飯店也有炒麵,但都用細面炒,澆頭堆了很足,有肉絲、蝦仁、香菇、乾絲等,麵條本身倒不入味,一般顧客過生日才會點,應個景吧。廣幫飯店裡還有炒粉供應,那是用米粉炒的,配料更講究,急火快炒,講究鑊氣。《舌尖上的中國》也拍到了廣東炒粉,字幕上打出的是「鑊」氣,不過說成了「鍋」氣。外行!
蟹粉拌麵
到了夏天,上海人愛吃冷麵,麵條煮熟後攤在寬大的臺板上,淋上熟油後在電風扇下狂吹至冷,使之互不粘連,彈性十足。鱔絲、大排、辣醬、素麵筋、炒三絲……澆頭百花齊放,任人選擇。但無論葷素,碧綠生脆的綠豆芽是不能少的。冷麵
黑蕎麥麵
其實上海人最愛吃有農家風味的鹹菜肉絲麵,湯清湯寬,勁道十足,趁熱吃了,打一個飽嗝出門,就算為一天的公差打下了蠻厚實的底子了。一般的家庭主婦也都會做,選那種醃後不久、黃裡泛青的新鹹菜切細末,豬後腿肉切細絲,旺火炒,白糖要多加些,黃酒也不能省。出國留學的人回到上海,直奔小麵館找鹹菜肉絲麵的也不在少數。一解鄉饞,唯肉絲鹹菜面為上。
我家吃麵有點窮講究,隔段時間太太就去軋面作坊跟老闆娘商量,選標準粉,多軋一道,錢多付一點無妨,關鍵是標準粉有小麥的原香,多軋一道後面的勁道也更加足了,吃在嘴裡相當彈牙。但機器一響,得買足十斤才特別加工。所以太太買一次,總要分送親友,自己留下的分作十幾小包,存在冰箱裡慢慢吃。
張愛玲對吃麵的體會有極端的描繪——湯當然要高湯,用老母雞加蹄髈熬成,還要足夠的寬,吃完了湯,就讓那筷麵條懶洋洋地躺在碗底吧。這種吃法比清末的旗人還旗人。
下面這碗是什麼面知道嗎?我自己做的香椿拌麵,每年春天都以這種方式與春天約會。
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上海作家協會理事,小說創作專業委員會主任。上海報業集團高級記者。從上世紀八十年代開始小說創作,兼及報告文學和散文、影視作品。出版有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集、散文集、文化評論集等三十餘種,作品多次獲《上海文學》、《萌芽》等文學獎。同時專注於對上海城市文化與歷史的研究,並涉及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與傳承、文物收藏、飲食文化等領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