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攝老站,用鏡頭和時間賽跑
(蘇州望亭站)
馮方宇今年37歲,鬍子拉碴,風塵僕僕,整天挎著他碩大的相機走街串巷。1999年從南師大美術學院畢業後,馮方宇做了8年廣告設計工作,然後就開始了自由攝影家生涯。他的鏡頭聚焦於南京明城牆、陵墓石刻、民國建築,還經常開著車全國各地到處跑,遍及河南、河北、遼寧、北京、陝西等地,專門拍攝陵墓、石刻、園林。慢慢地,年輕的馮方宇開始有了一種「歷史感」,他的鏡頭語言捕捉著關於時間、速度、記憶、遺忘的秘密。幾年前,他開始拍攝滬寧鐵路區間站,這是一個文化情結,更是一種人文使命。
滬寧鐵路於1908年4月1日全線通車,當時線路全長311公裡,由上海北站至南京下關站,沿途共設車站37個。1928年至1949年,因南京是民國首都,該線路曾被稱為「京滬鐵路」,是長三角重要經濟動脈。解放後,作為全國最繁忙的鐵路之一,滬寧鐵路幾乎成為一個時代的縮影。馮方宇小時候經常乘坐滬寧線火車,長大後更是經常沿著這條路線出差,「印象最深的是那一座座小站,或精緻整潔,或凌亂破舊,但都有自己的個性,仿佛一個個活脫脫的生命。」當馮方宇將鏡頭對準它們的時候,記憶一下子甦醒過來:蘇州望亭站,是日據時期的站房,花木婆娑中一間小巧玲瓏的木屋,清雅而質樸;上海黃渡站,淡黃色外牆,金黃色坡頂,端莊而內斂;鎮江高資站,花格窗、重木門、水泥牆,其「亂搭」風格帶有特殊年代的影子;常州新閘站,青磚黛瓦,小巧玲瓏,破舊之中帶著一種歷史的滄桑……馮方宇沿著這條鐵路線,追逐著一個個區間站,仿佛尋訪故鄉久違的朋友。
然而,任憑馮方宇腳步匆匆,相機咔嚓聲不斷,也無法追趕這些小站消失的速度,「很多小站幾年前還在,再去的時候就不見了」,說起這些,馮方宇悵然若失。改革開放以來,在歷次火車提速以及多條高鐵通車之後,這些區間小站相繼結束了客運使命,有的被廢棄,有的被拆除,原先因車站而集結的經濟圈、生活圈失去了吸引力,鄉鎮經濟中心轉移,人群遷徙,經濟與社會生態發生了巨大改變。
(馮方宇)
作為一個自由攝影家,馮方宇常常是「獨行俠」,他說這是為了更好地思考,用鏡頭和歷史對話,與時間賽跑。「攝影是一門遺憾的藝術,稍微遲一點,很多東西就從眼前溜走了,永遠也沒有了,你無法補救,更無法復原。這些老火車站,作為歷史遺存,很有價值。」在馮方宇的記憶中,無錫碩放站邊有一條老街,那條馬路就叫車站路,當年理髮店、雜貨攤、小飯館、洗澡堂應有盡有,非常繁華,而這一切,隨著碩放站的停運,幾乎一夜之間消失了;常州戚墅堰站,是紅屋頂,西式建築,很漂亮,說拆就拆了,因為對面就是高鐵站;丹陽陵口站,是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建築特色,2008年左右還完好保留著,後改成倉庫,去年終於還是被拆掉了。「其他如蘇州滸墅關站、上海安亭站、常州橫林站,都不可避免地被拆除了。時代在發展,我們不可能讓這些老建築都能完好地保留下來,但我的鏡頭要給歷史留下一點記憶,一個見證!」馮方宇認真地說。
幾年當中,馮方宇沿著滬寧鐵路拍攝了二三十個區間站,他的鏡頭自然還伸向了小站周邊的風貌,城市、鄉村、個體、人群……馮方宇舉例說,多年前,這些小站邊的居民可以在區間站乘車,幾塊錢的車票就可以去鄰近城鎮串門。晃晃悠悠坐著慢火車,每到一站,都可以停留幾分鐘,此時乘客可以下車透透氣,或者探窗買上幾盒當地的特色小吃:蘇州的滷汁豆腐乾,甜而不膩,用牙籤插著品嘗,別有風味。無錫的肉骨頭、麵筋包,是實惠的送禮佳品;到了鎮江,水晶餚蹄拌香醋,人間至上美味……
當人們坐在高鐵上疾馳而去時,沿途的風景倏忽而過,人們總是來去匆匆直達目的地,卻失去了慢火車時代的審美。「我仿佛那個中途下車的人,逐站尋訪沿途城鎮鄉村,提醒人們被忽略的風景。這些安寧的存在,仿佛一句呼喚:『請慢點走,等一等你的靈魂』。」馮方宇還提醒人們注意「生長」與「消失」的關係:那些高鐵與老站並置的土地,仿佛兩個時代的並存,新時代在生長,舊時代在消失;高鐵線路拔地而起,農耕村莊退出舞臺,「我們歡迎時代的進步,不過,我們還應該經常看看過去!」
本報記者 賈夢雨
每一隻鳥,都是自然交響的音符
(藏馬雞)
在一處山體塌方形成的土堆邊緣,十來只藏馬雞正扒拉著泥土覓食。藏馬雞是一種瀕危珍稀鳥類,體長近一米,眼眶周圍是鮮豔的紅色,尾羽從紫銅色過渡到深藍紫色,反射著金屬的光澤。「當時我的感覺就是太幸運了」,束俊松回憶當時的情景,「我把相機取景框對準鳥群,一隻藏馬雞正騰飛而起,我輕輕按下快門,定格了動感瞬間!」
束俊松在愛德基金會工作,負責災害管理項目,汶川、玉樹、魯甸等災區都留下他奔波的身影,他還是江蘇觀鳥會的網管,觀鳥、拍鳥是他的一大愛好。拍藏馬雞發生在2011年底,他剛為玉樹囊謙縣藏族牧民發放完光伏發電設備,就在返程路上得到了這樣的「善報」。救災和觀鳥原本毫不相干,卻同時發生在束俊松身上,他既對自然的破壞力充滿敬畏,又對天地的造化無比著迷——每隻鳥都是自然交響的一個音符,美得動人:鷹、雕類猛禽像殺手一樣酷,它們目光冷峻,動作彪悍;鸛、鶴類涉禽就像模特,身材修長,動作優雅;畫眉、繡眼等鳴禽是大自然的歌唱家,叫聲婉轉動聽。很多鳥身披五彩斑斕的外衣,美得讓人驚嘆。
江蘇觀鳥會有一群觀鳥達人,他們在拍鳥時「也是蠻拼的」,鳥友「老錢」為拍普通秧雞,在臭水裡守了5個小時;鳥友「hao」在盛夏連續20多天拍水雉孵蛋,觀察大鳥如何為鳥蛋遮陽、灑水降溫。束俊松所拍圖片很多來自災區,更多地啟發人們如何與自然相處。去年7月,他在湖南綏寧水災災區與一戶人家調查座談,那家的房子塌了一面牆,然而房簷下還有一窩燕子,大燕子飛進飛出哺育雛燕,雛燕則張開小黃嘴嘰嘰喳喳叫個不停,給這個受災的家庭帶來了生機與活力。束俊松激動地拍下了這個溫馨的場景,這一幕象徵著成長與希望,基金會2015年檯曆把這張照片印作封面,贈送給各界愛心人士。
拍鳥圈裡有自己的行規,束俊松告訴記者,外出拍攝時,衣服要儘可能與環境一致,比如去樹林裡穿迷彩,去海邊穿素色衣服,以免驚擾鳥兒;不要用餵食的方法引誘鳥兒,以免人的行為改變鳥類習性;一定不要驚擾育巢期的鳥兒,以防大鳥棄巢導致幼鳥餓死……然而一些為了追求畫面感而不顧鳥兒安危的做法還是會不時出現,2年前日本歌鴝(qú)、長嘴鷸、紅翅綠鳩等鳥兒遷徙經過上海,一些攝影者不僅長槍短炮地騷擾,還用食物引誘,甚至用大頭針將麵包蟲釘在樹上。後來,一隻日本歌鴝被發現死在拍攝地附近的水桶內,引發圈內反思。束俊松說:「拍鳥對拍攝者的品德有要求,與照片的清晰和漂亮相比,鳥兒的安全,大自然的和諧永遠是第一位的,那種驚飛鳥群拍大場面,用鐵絲拴住老鼠誘拍貓頭鷹,為追求畫面修剪鳥巢環境而引來捕食動物,都是不道德的。」
(束俊松)
這些年來,束俊松在德陽拍過紅嘴鷗,在綿陽拍過鷦鷯,三去玉樹拍過黑頸鶴、高山兀鷲,還在印度拍過紅領綠鸚鵡和,在斯裡蘭卡拍過黃嘴鶇鶥,但是最難忘的是2011年在海南鸚哥嶺參與緋胸鸚鵡的全球同步調查,全球鳥友同時搜索緋胸鸚鵡的行蹤,以確定這種鳥的種群數量和分布範圍。3天時間裡,調查者們在沒有路的深山密林裡徒步、露營,每次休息時都會發現螞蟥鑽進鞋子裡,吸飽了血的身體圓滾滾的,雖然長時間的步行讓人疲憊不堪,緋胸鸚鵡也一直沒出現,但他用鏡頭記錄下了45種鳥類,每次翻看這些記錄都有一種苦盡甘來的幸福。
在束俊松的相冊裡,一組小雲雀的照片最讓他傷感。南京九龍湖原本有一片大草坪,人們在那裡玩航模、放風箏,一群雲雀飛上飛下。然而束俊松2013年故地重遊時,發現那裡已經被圍擋變成了一片大工地,只有兩隻雲雀還在周邊的泥巴地上活動,隨著工程的推進,雲雀終將失去這片家園。城市的擴張在拓展人類的生活範圍時,卻壓縮了鳥類的棲息地。千鳥齊飛的壯觀景象原本在南京七裡河很常見,但數百億的投資造城,已使得七裡河無鳥可觀。每年遷徙季,總有大批水鳥聚集在金牛湖、石臼湖等幾片水域,有人說是環境好了,鳥兒回來了,但其實是更多的鳥類棲息地被破壞,鳥兒們沒有更多的選擇。
「最初觀鳥,是因為對大自然感興趣;最初拍鳥,只是為了向別人證明我看過這些鳥,有圖有真相」,束俊松說,但是現在,他最想表達的是,鳥兒很美,但養育它們的大自然很脆弱,經不起人類不加節制地侵佔和索取,「在人類社會,災區會得到救助,但別忘記,大自然也在受災,也需要救助,地球不僅屬於人類,也是鳥兒和其他所有生物的家園。」
本報記者 王宏偉
頂級「昆蟲」,留住你每一刻的曼妙
(單雯)
「日寺小兀」這個名字,在「昆蟲」圈子裡名氣很高,網絡上流傳的不少崑曲劇照都出自他手。網上赫赫有名的「日寺小兀」長啥樣?當記者見到郭峰時,一下子很難把眼前這個1988年出生的大男孩,跟網友心目中的「攝影大師」聯繫起來。
「我的網名『日寺小兀』其實是繁體字的『時光』拆成的。」郭峰解釋說。學中文出生的郭峰現供職於一家事業單位,從事著跟文藝完全不搭界的工作,但在網上,他是個百分百「文青」——崑曲鐵桿票友兼崑曲攝影師。
「不瞞你說,我從小沒啥崑曲基因,小時候看到戲曲頻道是要換臺的。」出生於蘇州的郭峰打趣道。2004年,白先勇在內地積極推廣崑曲,喚醒了年輕人對於崑曲的關注。郭峰清楚地記得,自己讀大學時,被白先勇青春版《牡丹亭》的精美劇照所吸引。三天九小時的演出視頻,他盯著電腦屏幕看了一整天。軟軟糯糯的蘇白,婉轉細膩的唱腔,優美典雅的身段,讓他徹底「淪陷」。機緣巧合,大學畢業後郭峰來到南京工作。此後,省昆但凡有演出,郭峰幾乎場場不拉,每次都不忘帶上他心愛的相機。
舞臺上,崑曲角色百變。美麗多姿的旦角、英俊瀟灑的小生、勇猛剛健的武生、滑稽詼諧的丑角……郭峰說,每個角色行當,都有流派傳承的典型特徵,但要用鏡頭去捕捉,卻並不容易。因為崑曲追求的是雅致之美,在表演上講究細膩委婉,往往缺乏激烈的衝突與張力,演員一個飛起的眼神、一片輕揮的水袖,狀態都在剎那間變化。郭峰必須緊盯著舞臺上須臾之間的場景轉化,不停調整光圈,按動快門,往往上千張照片中才能找到幾張滿意的。
(郭峰)
郭峰自嘲自己是個崑曲「狗仔隊」。常常從臺前跟蹤到幕後,厚著臉皮跟演員套近乎,省昆新生代演員如施夏明、單雯等,因為年齡相仿,很快成為了朋友。「鏡頭和拍攝對象的距離,就是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因為彼此信任和熟稔,郭峰的鏡頭常常能湊到演員臉頰邊,抓拍他們上彩、貼片子的瞬間。這些幕後「私家珍藏」,很快在年輕「昆蟲」間流傳開來。郭峰最難忘的一幕,是去年18位大師參演的大師版《牡丹亭》北京上演,70多歲高齡的張繼青壓軸演出,郭峰提前鑽進後臺抓拍。化妝時,張繼青大師顯得緊張焦慮,她剛動完手術不久,臨上場前得扶著椅子使勁喘氣。結果一上場,她仿佛忘記了萬千病痛,依然是舞臺上最耀眼的角兒。郭峰說,張老師在幕後那一刻,自己心疼到不忍心去抓拍。
這兩年,崑曲的戲迷多了,演出多了,新戲也多了。每逢上海、蘇州、北京、天津、武漢有大型崑曲演出,郭峰都會殺將過去。一個相機再加幾個鏡頭塞進背包,足有一二十斤。除了累不說,費用也不低。光是攝影器材,就已投入近十萬,再加上車票、戲票和食宿費,花銷不菲。一場戲結束,還得連夜把照片挑選出來,製作好發到網上,搞到凌晨是家常便飯。對朋友們的各種挪揄,他坦言「這是真愛」。
郭峰說,端著相機看戲,其實是從取景器裡「看」,跟戲畢竟隔了一層。唯有一次,在北京拍演出,舞臺下方設置了地燈。「我對畫面是有潔癖的,不喜歡舞臺上有亂七八糟的燈光影響。」郭峰索性放棄拍攝,專心聽起戲來。當演到《冥誓》時,一句「畫中人夢中人眼中人,豈不就是我心中人」的唱詞,讓他真正入戲了,感動到眼睛酸酸的。
到如今,郭峰拍攝的崑曲照片,已經存了幾十個硬碟。有策展人邀他辦展,郭峰婉言拒絕了。他反思說,自己目前的戲曲攝影大多是臺前的舞臺照、幕後的化妝,大同小異,接下來面臨的是怎麼去突破。「以人文紀實為題材,融入自己的思考,希望能在更大範圍內讓公眾體會崑曲之美。」 現在,郭峰經常端個小板凳守在側幕,想抓住演員上場前人與角色之間的調整、切換的剎那狀態。這種戲如人生與穿越時空的錯覺,有時候讓他陷入如夢如幻的恍惚。他想努力嘗試,能否把這種難以捉摸的意境,用照片定格住。接下來,郭峰說還想搞些創意攝影,希望能表達崑曲在當今時代的困境和突圍。
郭峰從2012年夏天開始跟拍省昆新排的崑劇大戲《南柯夢》,從練樂、響排、彩排一直拍到首演,並陸續跟拍了南京、上海、天津等地的演出。郭峰說,這齣戲的拍攝投射了自己很多情感寄託,即將開始的北京國家大劇院演出,他也準備去拍攝。「有夢的人生才美」,他說,崑曲也是他的一個夢,《南柯夢》中的淳于棼最終夢醒了,但自己,希望一直能做著記錄這個時代崑曲好崑曲人的美夢。
本報記者 顧星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