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2月20日,埃及南部古城亞斯文,正在舉辦為期一周的首屆亞斯文國際女性電影節。這是一個面向女性電影與電影人的國際化的盛會,全球的女性電影人、製作方雲集尼羅河畔,以記錄盲藝人生存狀態為己任的亞妮,也應邀赴會。
亞妮歷時十多年拍攝的紀錄片《沒眼人》,其中有一個獨立的章節,取名《姐姐》,講述一個女人與家中六個沒眼人的親情故事。電影節組委會收到《姐姐》的片花與資料後,被亞妮的精神所折服,當即決定邀請她擔任長篇電影競賽單元的評委。出國之前,亞妮一直在太行山跟拍盲藝人,春節前後的大部分時間,也是和盲哥們一起度過的。
2016年,一部紀實文學《沒眼人》讓亞妮再次成為萬眾矚目的焦點。在大眾的印象中,亞妮是享譽全國的主持人,以她名字開設的《亞妮專訪》欄目,是浙江衛視文化類的標杆性欄目。十年磨一劍,她另闢蹊徑執掌「導筒」,記錄太行山盲藝人的生存狀態,在中國文化圈掀起了不小的轟動。
丙申年臘月,亞妮帶著攝製團隊在山西左權跟拍盲藝人,臨近年關,大隊人馬陸續撤走,她和央視攝影師阿丁留在當地,拍攝姐姐一家人的春節故事。亞妮口中的姐姐,是左權盲宣隊已故盲藝人肉三的姐姐。亞妮認識這戶人家已有13年之久,每每談起這家人,亞妮總是感慨良多。
1984年,亞妮從87版《紅樓夢》劇組跑出來,參演義父蘇裡執導的故事片《點燃朝霞的人》,那部片子的外景地就在左權麻田。2002年,為拍攝「羊倌歌王」石佔明,她第二次來到左權。就在偏僻鄉野,一陣劃破天際的歌聲迴旋,舊祠堂的戲臺上,一群沒眼人坐在鋪蓋上向天而歌,如泣如訴,獨特乾淨,歡快悠遠,那一剎那,亞妮被感動得失聲痛哭。
這個成立於1938年的盲人宣傳隊,遊走鄉村山野近80年,傳唱著被列為「非遺」的遼州小調。從此,這群人成為亞妮割捨不斷的牽掛,探究盲宣隊的歷史淵源,記錄左權民歌最原生的狀態,成為亞妮的文化使命。
這些盲藝人當中,有個鼓打得最好的叫肉三。肉三的姐姐喜籽,是個沉默的,常年在地裡勞作、在家中忙碌的女人。面對命運壓給她的不可思議的重擔,作為姐姐她默默承受,堅韌而淡然。喜籽的次子博士畢業後在上海工作,這個春節,他回老家來過年。到正月初四,拍攝才結束,離開時,沉重的攝像設備就暫時擱在喜籽家。到元宵節前,亞妮帶著攝製團隊重返左權,她打前站去取設備。
那天清晨,山裡的風寒徹入骨,距離縣城60裡地的石暴村,僅餘下兩戶人家,其中一戶就是肉三的姐姐家。被亞妮稱作姐姐的老婦人,見亞妮進來,用方言熟稔地打著招呼。亞妮也操著土話,與姐姐拉起家常。十多年過去,亞妮與這方土地難捨難分,與這些質樸的山裡人親如一家,為此,左權縣政府授予她「榮譽左權人」稱號。
如今,姐姐家只剩下大兒子建林一個盲人,50歲了,他因心理殘障拒絕與人交流,生活無法自理,靠四肢爬行……拍攝期間,亞妮每天堅持訓練他走路,起初他不敢站立,整個體重壓在亞妮的身上,後來可以抱著亞妮的腰慢慢走,為此,摔了不知多少回。亞妮還為建林餵飯,怕燙著他,自己嘗一口再餵他一口……有一天晚上,亞妮正和姐姐在炕上說話。「好賴過了正月十五……正月十五鬧紅火……」她們以為睡著的「啞巴」 建林,破天荒地開口說話了。之後,沒有外人時,他還能與亞妮簡單交流。
「他雖然拒絕與外界交流,其實心裡頭都明白,就是小時候姐姐太忙,顧不上更好地照顧這個孩子,造成了他自我封閉的心理。」亞妮替建林穿好羽絨服,他抿著嘴唇微笑著,不斷晃動雙手和頭部,用異於常人的方式表達著內心的喜悅。亞妮用愛贏得了這個沒眼人的信任。
走進左權,亞妮與沒眼人的故事何其多,她以博大的悲憫之心,與當地人建立了情意相通、坦誠相待的關係。這個沒眼人口中的「杭州女人」,早把自己看成了太行山的女兒!
以主持文化訪談類節目著稱的亞妮,主業竟是導演。她退居幕後,淡出屏幕的原因,一則鍾情於紀錄片,二則就是在太行山遇到了這群沒眼人。
亞妮說,自己一直從事「非遺」的傳播,對沒眼人的關注,也同樣是一份擔當和責任。「我可能只是大海裡的一滴水,微不足道,一個紀錄片就能拯救中國的文化?不可能。但我是一個紀錄片導演,還是一個老新聞工作者的後代,我是帶著一個信念去做這件事,想完成一個屬於中國紀錄片的理想。」她皺著眉頭,嚴肅地說:「再不做就怕來不及了,很多原生的東西都在漸漸消失。」
盲藝人肉三的離去,令亞妮意識到記錄沒眼人生存狀態和非遺藝術的緊迫。從2006年開始,亞妮下定決心做這支隊伍的見證者,為他們著書立說,於是有電影《沒眼人》、新書《沒眼人》、紀錄片《沒眼人》……她希望通過這些講述,記錄下一個族群、一段歷史、一種能讓人冥思的過往,可以回望歷史、觸摸鄉土,將原生的精神家園傳承下去。
在農村拍攝,吃住問題尚可將就,上廁所可是大難題。亞妮說自己以前有個習慣,一出外景,早上就不喝水,一天都不喝水,就是怕上廁所。山裡人家的廁所都在戶外,就地挖個坑,放兩塊板,臭不說,還沒法落腳。在農村,亞妮一直就是去隱蔽的山地裡、野地裡上廁所。春節那幾天,夜裡氣溫達到零下20度,山風呼嘯,黑魆魆,冷颼颼,解一次大便回來,亞妮說全身都被凍僵了。
生於寧波的亞妮,居於有人間天堂之稱的杭州,只因為牽掛遊走吟唱的沒眼人,想以紀錄片的形式留下這些寶貴的財富,她用十餘年的時光,適應了太行山山風的凜冽,習慣了粗茶淡飯,甚至比很多當地人更了解左權,更熟稔向天而歌的沒眼人。
崔永元曾說:「中國實在是不缺女明星,也不缺女主持人,缺的是什麼呢?缺的就是對民間文化保護的有心人。亞妮姐做到了,讓我們把掌聲給她。」亞妮說,自己就是一個「心靈志願者」,以保護和傳承我們民族的生態文化為己任。「別把我想得太高大,我只是在完成一個文化人的職責。」在她看來,文化生態的回歸,靠說教是沒有用的,只要身體力行去做,就算是一塊石頭,丟進水裡,大大小小,也會有一些波瀾。
集主持、編導、製片人於一身的亞妮,不僅口才了得,領導能力和執行力都很強,做事果斷,雷厲風行。平時工作忙,自己做飯的機會少,但只要在家,她就會給母親做飯。
從石暴村回來,她親自下廚為盲藝人做了頓團圓飯。在左權盲宣隊的小廚房裡,她麻利地將涼菜分作兩份裝盤,其他蔬菜分門別類切塊、切絲……她熟練操作,毫不生疏和嬌氣。等飯菜上桌,她又熟練地給盲藝人分菜盛飯,叮囑大家多吃一些。「只要在一起,每次吃飯,亞妮都要給我們親自盛飯,她不放心別人,寧願自己動手……」「她的好,我們都知道,世上很多事,是不用眼睛看的。」沒眼人七嘴八舌,講著他們對亞妮的印象。
那天,當地主管文化宣傳的領導來看望大家。正午陽光下,盲宣隊小院異常熱鬧,有的盲藝人向領導反映生活上的不便,得到回應後,情緒高漲。盲宣隊長劉紅權說:「家有梧桐樹,引得鳳凰來。亞妮就是我們盲宣隊的梧桐樹啊。」
「眼沒了,心就亮了!」在這些幾乎沒有光感的盲藝人心裡,外面的世界他們不懂,知足感恩的心卻是透亮的。
亞妮出生於幹部家庭,父親何守先離休前曾是寧波日報總編輯,一個沉默寡言、淡泊名利的老報人。父親對亞妮影響至深,2013年父親離世,亞妮經受了巨大的創傷,整個一年,她都無法正常工作,抑鬱到幾乎想要自殺。
在外界看來,「天賦異稟,特立獨行,明媚多姿」的亞妮,在父親眼中卻是這樣的:「其實,亞妮並不是一個志向高遠的爭強者,她遷就,忍讓,柔弱,且隨遇而安。」
她整理父親的遺稿時,意外地翻出了一沓用黑色鐵夾子夾著的文稿,封面上寫著「女兒亞妮」,文末落款日期是2008年夏末。亞妮也不清楚父親如何這般了解自己,又如何整理出這麼多的資料。2016年末,經過亞妮的整理編輯,《女兒亞妮》一書正式出版,「算是獻給父親最深情的告白」。
亞妮說,在她拍攝《沒眼人》最困難的時候,父親說了四個字——有始有終,給了她極大的鼓舞和鞭策。於是,亞妮帶著父親的期許進了山,開始跟拍沒眼人。這一堅持,就是11個年頭,從電影到書籍,到紀錄片……傾盡了十多年心血,而痴心不改。與她共事的人,都說她精力旺盛,不知疲倦,她則嘆息搖頭,「我的身體我清楚,做事情就是這樣,要硬撐啊,停不下來。我真正的毅力不是在拍攝現場,而是在生活當中。」
世界上,沒有一件事是一蹴而就的,都會遇到挫折和看似翻不過去的山。11年前拍攝電影《沒眼人》,有一晚,劇組人員輪流找亞妮,一人要求加兩萬元,否則就撂挑子走人,40個人就是80萬元啊,那時候亞妮房子都賣了,哪裡還有多餘的錢?可演員是人家找來的,中途走人,前期投資全部打水漂……還有偷發電機汽油的、偷錄像帶的……「吃一塹,長一智,」亞妮說,「就當交學費了,反正事情總要做,再艱難也不能停下來。」
正月十五一大清早,拍攝團隊和盲藝人一行三四十人,趕往90公裡外的土棚村。這個位於太行山西麓的小山村,不過百餘口人,三面環山,海拔1800米,是左權海拔最高的村莊。石牆、石碾、石階,還有太行山區典型的石板房……
攝製組年前來過一回,這次來是為補拍一些鏡頭。出發前,亞妮在飯廳開過一個短會,安排了四組人員和設備。到現場,大家各司其職,有序地進行拍攝。
冷寂的村莊,迴蕩著亞妮的聲音。村莊高低不平,她一會兒在上方檢查機位,一會兒在石階下調度人員。攝影師阿丁說,在現場亞妮就像個「孫悟空」,又是化妝,又是場記,又做道具,扛起導演組所有的活,有時還要衝過去自己扛攝像機……「沒見過這麼拼的導演,簡直無所不做,無所不能,不僅吃苦敬業,做事還認真嚴苛,是個追求完美的導演。」
對此,亞妮的觀點是,紀錄片導演是田野調查者,與藝術片導演不同。「好在我有美術、戲劇、音樂的底子,以前做過編劇、導演、場記、道具、製片、攝像、攝像指導、美工、服裝、劇務……現在拍紀錄片全能用得上。因為資金不充足,人手常常不夠,但拍攝還不能落下,就只能自己頂上。在記錄過程中,採訪對象的活動片段稍縱即逝,再來一次就完全不對味了,必須時時抓拍,容不得絲毫猶豫。」
在亞妮看來,生活的演繹遠遠高於擺拍,再高明的擺拍都能看出痕跡,露出破綻,失去其活力和生命力。她主張攝像從頭到尾跟拍,你不知道哪句話、哪個片段會出彩,不能怕麻煩和浪費,紀錄片本來就是個奢侈的藝術。在現場,她要求各部門無條件聽從指令,因為稍有遲疑,場景就過了。但過後,大家若有好的建議,她也會聽,大不了再來一遍。在團隊其他人眼中,亞妮對藝術幾近完美地苛求,不管拍攝條件多麼艱苦,不拍到理想的效果絕不停機。
土棚村的拍攝到中午1點半才結束。石板屋頂的積雪漸漸融化,從冷刺骨到暖洋洋,攝製團隊這才放鬆下來。村民給大家準備了油炸麻葉和雞蛋湯,亞妮先讓盲藝人吃,讓他們吃完後靠在牆根稍事休息。其他人要輪流吃飯,亞妮和幾個攝像忙到最後才去吃飯,就一人一碗湯,兩根麻葉,在並不寬綽的院子當中,或站或蹲,與當地村民並無二致。
她的紀錄電影《沒眼人》《活著》《死去》,歷經十多年,仍在拍攝、製作中。有人問亞妮拍攝沒眼人的真正動機,或者最終要做成什麼樣子。亞妮回答,自己是個很隨性的人,沒想那麼遙遠,就是踏踏實實做下去,做到哪一步就說哪一步,沒有什麼明確的目標,更不想給自己設限。「如果非要說一個目的,我覺得,就是想讓更多的人看一眼灑在那片生命原生態土地上的陽光,感受那種尚未汙染的快樂與自由。」
得過「金話筒獎」金獎、被評為全國「十佳」主持人的亞妮,經過十多年磨礪,已經成為集主持、編導、製片人於一身的國家一級導演。
2月7日,曾被周恩來譽為「中國共產黨百科全書」的老人黃慕蘭在杭州辭世,享年110歲。十幾年前,亞妮採訪過老人,她說,自己完全被這個從17歲就被周恩來招為特工,幾十年在刀尖上「跳舞」的上海美女震撼了……
她曾問:「你有沒有覺得,國家虧待了你?」黃慕蘭坦然作答:「這是我應該為國家做的。」黃慕蘭講述第三任丈夫——時任中央軍區政治部主任賀昌的事跡。在紅軍長徵路上的一次突圍中,一團的人,彈盡糧絕,賀昌把最後兩顆子彈,留給了自己和他的馬……而黃慕蘭對此無從知曉。那幾天,為營救在上海被捕的關向應,她奉命與上海灘律師巨頭的兒子結婚。一邊是燈紅酒綠、鶯歌燕舞,一邊是浴血激戰、飲彈自盡……淚水從黃慕蘭的雙眸不斷落下,她一直重複著:兩顆子彈……
「此片做完,我一下長大了,知道了什麼叫真正的奉獻,知道什麼叫真正的犧牲!」亞妮回憶說,黃慕蘭對自己的影響頗深,讓她懂得了什麼叫付出,什麼叫無怨無悔。
亞妮從2006年開始全力做沒眼人紀錄片,外界有人猜測,她已經從浙江衛視辭職。其實不然,「我仍是浙江衛視的人,每年還要為臺裡拍攝一些紀錄片。央視國際頻道曾挖我,我都拒絕了。因為浙江衛視實在是個人性化的平臺,歷任電視臺的領導,都以『匪夷所思』的信任支持我。否則光打卡上班這一項,在其他臺早被開除了。浙江衛視給我充裕的時間,設備和人員都無條件提供,讓我能從容地將這個專題做下去」。
在亞妮的呼籲和宣傳下,左權盲宣隊的生活條件在十餘年間得到了提高和改善。為此,太行盲藝人聯誼會頒發給亞妮「年度影響力獎」。今年初,獲得由中華文化促進會、鳳凰衛視聯合主辦的「2016中華文化年度人物」的亞妮,面對盲藝人給她的榮譽,感慨地說:「和盲藝人在一起,心裡乾乾淨淨的。」
孔子云:「智者樂水,仁者樂山。智者動,仁者靜。智者樂,仁者壽。」來自西湖之畔的亞妮,有著水一般的柔情,做事專注而興致盎然;愛上太行山的亞妮,更有著博大的悲憫心,默默耕耘,不問收穫。
亞妮去埃及期間,攝製團隊仍留在太行山等雪。去冬少雪,拍攝團隊左等右等,到正月二十五,一場千呼萬喚的大雪鋪天蓋地,整個太行山銀裝素裹,分外妖嬈。拍攝團隊持續工作了9天,直到拍完二月二左權小花戲才順利收工。從埃及回來,亞妮就一頭扎進了機房,開始看盲藝人雪中行的片子,她說,爭取明年將《姐姐》一片送去參評亞斯文國際女性電影節。
我們相信,如姐姐一般的山裡人,像盲藝人一樣的民間藝術家,會隨著亞妮的腳步,走向更高更遠的舞臺。
(作者為三晉都市報評論部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