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品讀解」都市羊倌——電影《一一》解讀

2020-08-23 cuc伍建陽

(審美篇)

本片為臺灣新潮電影代表人物楊德昌導演的絕筆之作,是華語電影一部真正的精品,在很多方面甚至可以說達到了難以逾越的高峰。

(臺灣新潮電影指20世紀80年代臺灣青年電影藝術家的電影革新運動,是臺灣戰後一代新的文化精神的形象體現。其代表人物有楊德昌、侯孝賢、柯一正等。期間的代表作有《一一》、《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悲情城市》、《童年往事》、《戀戀風塵》、《冬冬的假期》等。)

然而,這又是一部給四十歲以上的人看的作品。沒有活過、經歷過,無法真正深刻領悟這部作品。影片舒緩的節奏、看似鬆散的結構方式,被冠以「文藝」、「沉悶」等各種標籤,逼退了很多人。


看過的人應該不會特別多,按理得介紹一下劇情,但發現《一一》的劇情介紹真的不好寫。其一是,多條看似散漫的情節線交織在一起,甚至也沒有特別中心的人物。普普通通中產階級的「臺灣一家人」,每個人都面臨自己的人生困境,每個人都有自己沒有答案的問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一條「人生軌跡」;其二,所有的事件、人物關係都是通過淡淡的、片斷的、極為「生活化」的語言透露出來的,需要觀眾自己去把它們縫綴起來;其三,這些表面看似生活流的、散亂的線索,其實是被精心編織起來的,任何一句話、任何一個細節都不能忽略。

其實,就算是好介紹的劇情或寫得很好的劇情介紹,也決不可能代替我們去閱讀影片本身。

與其如此,不如試試另闢蹊徑,劇情還請讀者自己去看影片,這裡以人物塑造之我見代替,聊聊他們面臨的人生困境,說說刻畫這些東西的經典場景,以及導演想籍此表達的意蘊。

畢竟,一個人是什麼樣的人,就是由他面臨的人生困境和他面臨困境的態度表現得最為淋漓盡致。

1、生命假如能再來一次,有什麼會改變?

【場景1】

女兒婷婷回家,在樓下看到莉莉的男朋友、和莉莉吵翻後又和自己好過一段的胖子,又找回了莉莉,他們好像一切都沒發生過一樣。鬱悶的婷婷開門進屋,看到從東京出差回來的老爸失魂落魄地呆立在那兒。

「我飛機剛到。杯了哪裡去了?找半天。」老爸NJ喃喃地說道。

當婷婷開始找杯子,回頭一看,老爸已經人事不省地躺在地上了。

阿瑞突然消失,讓NJ倍受打擊,失魂落魄回到臺北家中。

讓我們回放一下。老爸簡南俊,朋友、同事稱他為NJ。「中年危機」這個我們熟得不能再熟的標籤,貼在NJ身上肯定沒什麼不妥的問題,問題是楊德昌怎麼表現得比別人更深刻。

總是委曲求全的NJ。

擁有一個普通的家庭,妻子賢惠,子女聽話,除了有一個不著調的小舅子,可稱很完滿的一家子。

然後NJ過得卻似乎有點煎熬。其實他的生活說不上是一地雞毛,他只是碰到了和我們所有人一樣的各種煩惱。和大學同學一起開的公司陷入困境,還常常不得不為「公司的利益」去做一些違心的事;家裡則是層出不窮的各種瑣碎的麻煩,小舅子夫妻倆三天兩頭搞出各種動靜,自己的老婆好端端的卻要去山上「靜修」,女兒、兒子又總是提出各種他無法回答的問題。

而他自己所有的問題卻沒有地方可訴說,也不習慣述說的他,只能往內心龜縮,這是多少中年男人的真實寫照?

突然邂逅的初戀女友,猶如往他沉塘般的心裡扔了一塊石頭。猶豫許久之後,他幾乎滿懷欣喜地借出差機會去見初戀女友,像一個被塑膠袋罩住了頭很久,亟需要扎開一個洞喘息的人一樣。他們漫步東京街頭,重溫往事、互訴衷腸,往昔的誤解與幽怨一一坦露,原來事隔多年,他們彼此都沒有忘記對方。

這情形實在不算特別,正是我們很多人生活或內心的影像。

但這段算是鬱悶的人生中難得的一段溫馨時光卻以意料不到的方式突然斷裂。

當阿瑞提出一切重新開始時,NJ止步了,不,是再一次止步了。他的頭腦很「理智」,言語很委婉,行為很克制。但正是這個「理智」,其實是給了依然承受愛的折磨的阿瑞最後致命的一擊。

阿瑞不告而別,NJ垂頭喪氣回到臺北。剛好遭受初戀打擊的女兒回到家,看到他如喪屍一般在茫然地「尋找杯子」。

茫然尋找」的細節影片中一共出現三次:第一次是NJ在阿弟的婚禮上開車把身體不舒服的婆婆送回家,他一面叫婷婷想著把垃圾倒掉,一邊翻箱倒櫃,卻想不起順道回家要找什麼,直到在電梯口意外遇到阿瑞才想起回家是要找名片。緊接著,電梯再開,NJ和阿瑞的老同學、公司全夥人下樓來,也意外撞到二人,寒暄一番之後,他和NJ一同返回電梯,他同樣「茫然」地問道:「我剛剛下樓是要幹什麼?」再一次,就是「找杯子」。

也許是當代中產階級的生活,也許是轉型期的臺灣,都陷入茫然中。我們總是不知道我們到底要什麼。很多人一生在尋找,很多人一世渾渾噩噩。

大病一場的NJ,似乎徹底看清了人生,看清了自己,就如他對阿瑞說的那樣:

「我再活一次的話,也許會有什麼不一樣,結果,還是差不多,沒什麼不同。只是突然覺得,再活一次的話,好像真的沒那個必要。」

對成人世界的大數人而言,日子就是上班下班、油鹽醬醋,談不到什麼大起大落。生活不會給你來個痛快的,它只會像細細的沙塵,慢慢地磨蝕我們的機體與精神,就如影片中表現的婚禮鬧場、隔壁吵架,乃至公司困境、面對病人等等。在這些煩惱而沉悶的日子中,我們變得習慣、麻木,或者不如說我們用習慣和麻木來對抗這種沉悶。

然後,我們開始嘆息時光不再,歲月無情,開始追悔過往,幻想再來一次的話,一定不能犯這樣或那樣狗血的錯誤。然而,楊德昌確實比我們看得更透徹,沒有什麼能真正改變。

總受女生捉弄的受氣包洋洋。

尚未被成人世界「改變」的小兒子洋洋,可以整天拿著相機拍別人的後腦勺,去發現我們看不到的「另一半」。

小班長訓斥洋洋。

這個總被人欺負,還是被女生欺負的受氣包,同時又始終對世界充滿好奇和探求欲望,並有自己獨特的「視角」。在他眼裡,這個世界太多的沒有人給解答的問題。不清楚為什麼教導主任總是那麼兇,不清楚隔壁的阿姨為什麼難過,不清楚為什麼要去給聽不見的婆婆說話,也不清楚自己為什麼好像喜歡那個「兇悍的」、經常訓他、告他刁狀的班長小女生……沒有人告訴他,只好自己去想明白,但結果是更多的問題冒了出來。

他的問題,老爸們無法回答。

最後,在婆婆的葬禮上,洋洋這個本來是片中唯一亮色的小男孩,卻對著婆婆的遺像說:

「婆婆,我好想你,我覺得我也老了。」


在對著婆婆遺像說話的洋洋。

一句這種年齡決不該有的憂鬱的話語,是楊德昌藉此發出的最沉重的嘆息。

我們每個人都面臨著自己的人生困境,如此的不同,又如此的相似。

2、人生複印機

【場景2】


婆婆成了植物人,醫生囑咐,要儘量多地每天和她講講話,於是,全家定下任務,輪流去和婆婆說話。洋洋因不知道為什麼要被逼著去和「聽不見」的婆婆說話,他的拒絕惹媽媽生氣,於是阿弟舅舅仗著平時能說會道自告奮勇去打頭炮,但說來說去就兩句話:「媽,我最近很好」,「我最近很有錢哦」就再也無法為繼,狼狽地逃開了去。

在病床前給昏迷的婆婆說話的阿弟小舅。

所有其他的人全一樣,都面臨無話可說的尷尬。只有一個例外,那就是婷婷,但小姑娘也只能在無人的時候,坐在婆婆床前吐露一下自己無法向他人言說的秘密的小心事。

最終,居然不得不讓人每天給婆婆讀報紙來解決這個問題。

讀報的內容順道展現了時代背景,導演不放過任何一個細節的表現。

【場景3】

媽媽敏敏這個人物導演著墨不算太多,有點像導演傳聲筒的一個人物。看起來她的生活沒有什麼不正常、沒有什麼可抱怨的,但正是這些日復一日毫無二致的「正常生活」,卻讓她茫然到抑鬱,「縱然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只能去試試參佛「靜修」來尋找答案,一種有棗沒棗打三竿的無奈。人崩潰的臨界點無法預料,她的臨界點是坐在自己的媽媽床前說話。在少言寡語的丈夫面前,她終於抑制不住開始抽泣:

「怎麼跟媽講的東西都是一樣的,我一連跟她講了幾天,每天講的是一模一樣的,早上做什麼,下午做什麼,晚上做什麼,幾分鐘就講完了。我受不了了,我怎麼只有這麼少?怎麼這麼少呢?我覺得我好像白活了,我每天,每天像個傻子一樣,我每天在幹什麼?假如我有一天我要跟媽一樣……」

滿滿是當代都市人蒼白人生的無奈。

影片如此直接、殘酷地揭開了當代都市人的生存囧況:生活如複印機,今天是昨天的拷貝,昨天是前天的翻版,能說的太少。


【場景4】

敏敏和同事好友聊著上山靜修的事,一邊機械地操作著複印機。我們無法去天上問問楊導,這是不是他刻意安排的這個具有象徵意象的東西。


媽媽敏敏一邊向同事尋問上山「靜修」的事,一邊複印文件。

3、輪迴

【場景5】

綽號「胖子」的小夥子,是婷婷隔壁家女孩莉莉的男朋友,總是讓婷婷給莉莉傳情書。有一天突然交給婷婷一封信,說不是給莉莉而是給她的,原來,胖子和莉莉鬧翻了,他開始追求婷婷。婷婷掉進了她人生第一次充滿忐忑的懵懂戀愛。總是穿一身校服的婷婷,開始從衣櫃裡挑好看的衣服,開始和胖子一起看電影、聽音樂會,一起在小吃店討論電影,一起手牽手走過臺北的人行道。

與此同時,在東京出差的NJ,也正牽著阿瑞的手走過街頭的人行道。在這整個橋段中,影片主要貫穿的是NJ和阿瑞對當年初戀的回憶。

在阿瑞幽怨地訴說著,當年NJ怎麼落跑,自己怎麼絕望地等著不可能回來的他的同時,胖子和婷婷來到臺北一家小旅館。進房間後兩人不知措,氣氛尷尬,胖子轉身落荒而逃,扔下婷婷孤零零一個人。

這一段堪稱「驚心動魄」的平行敘事,鍥進筆者腦子裡就兩個字:輪迴

東京街頭,NJ和阿瑞正在過馬路。

臺北街頭,婷婷和胖子正在過馬路。

女兒婷婷,一個乖得讓人心疼的女孩子。說話細聲細氣,單純、善良、有禮貌,學習好,課外還練習鋼琴,然而,她不得不面臨成長過程必然的困惑、糾結與陣痛。自責忘記倒垃圾導致婆婆摔倒成植物人,成了她無法排遣的苦悶;目睹身邊的各種事情,她同樣有很多不解。世界為什麼不是我們想的那樣?難道不是壞人應該倒黴,好人總不該受罰嗎?

「婆婆,我真的沒有把垃圾倒掉嗎?我真的不記得了。婆婆,如果你原諒我,就趕快醒過來,好不好?因為,只有你醒過來,我才睡得著。」


在婆婆病床前訴說心事的婷婷。

NJ在婆婆床前說:「洋洋跟我蠻像的」,婷婷又何嘗不是更像。如果我們在為NJ原地轉圈的人生感慨,女兒重複父親的軌跡更讓人產生深深的宿命感

4、「優」與「渣」

【場景】

阿弟和小燕生了寶寶,在滿月的家宴上,阿弟的前女友云云也來了,小燕與她及眾人發生衝突。阿弟一副生無可戀的樣子,被NJ送回家,念念碎碎地要去「洗個澡」。第二天,小燕抱著孩子回家,卻發現阿弟煤氣中毒倒在衛生間(影片沒有明確說明是一起意外事故還是未遂自殺)。

阿弟算是一個很渣的人,吹牛、不著調、劈腿,能渣的都渣到了。

影片開場小舅阿弟的婚禮上,倒置的照片既有喜劇效果,也是對這個不靠譜的小舅阿弟的暗諷。

胖子也很渣,開始和莉莉好,和莉莉鬧掰了又去招惹婷婷,之後又拋下婷婷回去找莉莉,最後成為殺人犯。

NJ的公司同事、同學也很渣,做生意沒有誠信,「抄」(盜版)別人,巴結權貴,能掙錢就行。

教導主任很渣,當然,最渣的是那個沒有什麼戲份的英文老師。

忠厚的NJ呢?事實上,他也可以同樣說是一個渣男,只不過,他是一個「道德良好、品學兼優的渣男」。

NJ不是一個壞人,除了習慣性的委曲求全、落跑,他還真沒有別的缺點。

這個技術男出身的性格內向的白領,是一個誠實的生意人,一個好父親,好丈夫,但又是一個性格懦弱的傢伙,遷就、逃避,這是他處事的方式,故而也成就了他的宿命

當年,為了家人和親朋好友的意願,他委曲求全地學了自己根本沒興趣的機電專業。在面對女友的「高期待」時,他選擇了落跑。多年後面對阿瑞,他滿腹委屈:

「你一直希望我去念電機系,去拿博士,但是你問過我心裡真正想做什麼?我才上電機系那天,我爸很開心,我媽很開心,你也很開心。而我呢?我反而是最悲哀的人。人是不可能讓另外一個人去教他怎麼活下去,怎麼過日子,那是很悲哀的,你知道嗎?但是這個人偏偏又是我最愛、最愛的人。」

在公司他遷就同事,在家包容家人(特別是那個永遠跑偏的小舅子),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然而,委曲求全、落跑的另一面其實是自私的怯懦。比如再次與初戀情人重逢,如毫無他意,就不應該玩曖昧;而如像他自己說的,從沒愛過別的人的話,當女友讓他做出抉擇時,他又根本沒想邁出這一步,而再次選擇了退縮。到底該怎麼辦,看起來理智滿滿的他,其實根本就沒想清楚!

終究,這個懦弱逃避,只能讓自己受傷,更讓別人受傷

男人身上多多少少都有點「渣性」,只是表現不同。

如果前面那些人稱「劣渣」,NJ可稱「優渣」。

事實上,相比而言,片中的女性比男人要強得多。當她們面對問題時,都敢於去爭取,甚至那些看起來潑婦般爆粗口的女人,也比男人更勇敢、更專一。

也許由於導演是個53歲有閱歷的男人,所以對男性的剖析、鞭笞要有力得多。當然也許他並沒有刻意什麼,只是描繪出他心目中的人生百態。

很久以前,《東方時空》在一檔報導西部兒童失學的節目中有這樣一個片段,記者看到一個衣衫襤褸的小學生年齡的男孩正放羊,記者問他:

記者:你在幹什麼?

小羊倌:攔(放)羊。

記者:攔羊幹什麼?

小羊倌:掙錢。

記者:掙錢做什麼?

小羊倌:娶婆姨。

記者:娶婆姨幹什麼?

小羊倌:生娃。

記者:生娃幹什麼?

小羊倌:攔羊。

邏輯清晰、簡潔、嚴密。

當下的我們,當然有極大豐富的物質,我們衣著光鮮,出入有車。我們從小好好讀書,我們奮鬥考上大學,我們努力工作,我們貸款買房、結婚生子,然後培養下一代好好讀書、奮鬥考上大學、努力工作、買車買房、結婚生子,再然後培養下一代好好讀書……

想想,是同樣的人生邏輯。

楊德昌讓筆者聯想到了這種都市羊倌的人生。

影片用婚禮始,以葬禮終,給我們演繹出了一曲生命的詠嘆調。導演用高超的藝術手法把這樣的人生展示給我們看,他不動聲色,娓娓道來。即使是那些戲份不多的小角色,也只需要短短的幾句話,都如浮雕一般刻畫出了鮮明的性格和各自的人生困境。

影片節奏從容,劇情淡化,表面看如流水帳一般的敘事,的確形成很大的閱讀障礙,使很多人並不買帳。

因為,楊德昌並沒想要討好觀眾,他很柔情,卻又很冷酷。

他讓觀眾看完片子之後平添一分沉重卻找不到原因,使評論都寫得同樣沉重與艱難。

靜水流深,意之所隨……

(技術篇)

《一一》的確是一部真正的精品,可稱臺灣新潮電影的扛鼎之作。

首先,影片採取了與好萊塢截然不同的視聽語言。當全世界都被好萊塢「汙染」,臺灣新潮電影能努力去尋找自己的敘事方式,並且楊德昌能在表現個人風格的道路取得如此高的成就,不得不讓人敬佩。

全片大量使用全景、遠景,刻意造成一個拉開距離「冷靜旁觀」的效果,造成一種「外聚焦」①的敘事模式。

全景,至多中景,是符合日常生活中人與人的「社交距離」的景別;近景與特寫則是「反自然」的(因為日常生活中正常不會有這麼近的觀看距離),是為突顯、強調、渲染而採用的景別。雖然自百年前第一個特寫鏡頭嚇跑觀眾以後,人們已經習以為常,但仔細分析的話,它們還是會對觀影心理產生微妙的影響。


小舅阿弟的婚禮期間,婷婷和婆婆在說話。

【場景1】

在鬧完婚禮之後,云云和阿弟約在咖啡館交代個人財務事項,導演居然把機位支在店外,用固定鏡頭隔著玻璃窗拍下了整場的戲,觀眾甚至連人物的臉都看不清。

婆婆送進醫院,喝醉的小舅子阿弟還在醫院與NJ吹牛;婷婷和莉莉在小吃店等胖子;以及婷婷和胖子在小吃店聊天等幾場戲也同樣,導演攝影機連屋都不讓進,全部以固定鏡頭隔著窗子拍完。

阿弟和前女友云云在咖啡館見面。

此外,在NJ家裡的幾場戲,機位都設置在某個房間內,通過狹窄的門框拍客廳或過道,而此時大部分發生的事是在「視線」之外的,我們只能聽到別的房間的聲音。

迴光返照醒來的婆婆。

如果從電影語言的角度說,這樣的場面調度與鏡頭處理是非常驚人的(如此大量使用這種手法,不說絕後,至少是空前的),但觀眾卻完全沒有意識到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導演達到了他想要的效果,觀眾被置於非常「自然的」旁觀的位置上,仿佛是人群的一個或家中的一員,有意無意地注意到身邊發生的事情。

【場景2】

NJ和洋洋走到電梯門口,電梯門一開,意外地撞見初戀情人、大學同學阿瑞。兩人就在電梯門口說話,除去阿瑞離開又返回,整場戲機位都沒有動,保持一個「路人」的距離和角度,靜靜地在旁觀,我們從頭到尾都只看見NJ的後腦勺,卻又似乎完全看到了他不知所措的表情。

NJ在電梯口邂逅前女友阿瑞。

這場戲中,導演巧妙利用電梯作為調度的工具。NJ、阿瑞、及他們的大學同學的意外相遇、交談,都以電梯為依據,自然、不露痕跡,交代了情節,表現了人物關係。

這樣的場景在片中很多,或在大全景中的遠處,或隔著玻璃窗,我們看不到人物的臉,卻又好像完全看到了人物的喜怒哀樂的表情。

影片中所有對白場景都完全拋棄了「正-反打」的套路(只有投資人來公司威脅撤資的兩、三個鏡頭勉強可算)。因為「正-反打」鏡頭同樣是「違反自然」、違反生活常識的:在現實中人們是不可能瞬間轉換對話雙方的角色或視角來進行觀看的。自從有聲電影誕生以後,這一模式便在以好萊塢為代表的電影中奠定了其牢固的語法地位,並從來沒受到人們的質疑。但在《一一》一片中,導演摒棄了這種鏡頭語言,其機位調度與景別、角度選擇,都刻意造成一種「自然的」、旁觀的效果,而不是成為對話的某一方的視角。

甚至在若干個場景中,導演不惜讓觀眾放棄「觀看」,完全以「旁聽」的方式存在。

【場景3】

NJ和阿瑞在東京某安靜的公園裡散步,一邊聊著從前的時光與彼此的心事。此時,景別都是全景和大全景,從視距的關係說,觀眾(攝影機)仿佛也是公園裡的遊人,遠遠地看到這對「戀人」。但聲音卻是近景或特寫的距離。整部影片中頗多這種視點與聽點分離組合的奇妙關係,卻並沒有覺得不和諧。再比如婷婷和莉莉一邊說話一邊走過街道等場景,同樣也是遠景的鏡頭加近景的聲音。

NJ和阿瑞在東京公園裡漫步,互訴衷腸。

但在另外一些場景中,又高度還原視點與聽點統一的關係,如在NJ家中,如前所述,當機位設置在某一房間裡,所有的聲音的聽點也都是設置在該點上,其他房間傳來的聲音的空間感、距離感完全和視點所處的位置一致。

婷婷回到家中,聽到醫生在給媽媽交待注意事項。

影片還有若干場景為空鏡+「畫外音」的方式,打破了畫框的限制,利用聲音展開廣闊的畫外空間,利用聲音敘事、造型。

總之,《一一》在聲畫關係、視點與聽點的處理上也是極富匠心又不動聲色的。

【場景4】

當婷婷在公寓門口遇到背叛了她,又回去找莉莉的胖子,婷婷試圖緩和關係卻遭到無端斥罵,傷心的她回到自己的房間伏桌哭泣,而旁邊的房間傳來父母的談話聲,以及從泳池裡爬出來的溼漉漉的洋洋推門回來,媽媽驚訝的詢問聲等,畫面與聲音構成雙重敘事甚至多重敘事。

敏敏和小燕、NJ和阿弟在屋內各自聊天。

聲畫分開敘事,極大地豐富了影片的信息量,同時,編織出一個多維度的敘事織體,體現了導演結構全片的總體意圖,也是為此片最為高明的地方。

【場景5】

全片看似「自然流」、「生活流」的敘事、剪輯,卻全部是精心編織、設計的,需要的時候同樣也把「傳統手法」運用得爐火純青,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其中最為突出的就是幾乎可以載入史冊的平行蒙太奇的運用。

在NJ在東京與阿瑞相約見面,與婷婷在臺北墜入初戀的全片最重頭戲的片段中,不僅使用「平行剪輯」(或稱「平行蒙太奇」)的敘事結構,在每一個鏡頭的銜接上都採用了精巧設計,包括「相似性剪輯」、聲畫對位等手法,不僅交待了兩個不同時空中同時發生的事,更重要的是表達了輪迴般的、強烈的宿命感。

影片《一一》在視聽語言上有強烈的個人風格與創新,這些技術手段與導演想要表現的內涵渾然天成,相得益彰。


①外聚焦:由安德烈·戈德羅 和弗朗索瓦·若斯特在《什麼是電影敘事學》一書中提出的一種敘事方式,基本意思指鏡頭只純客觀紀錄、呈現事情經過、事物的外貌,創作者盡一切可能不介入事件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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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部電視劇打著展現「80後生活」的招牌,在當時創下相當高的收視率,傳統媒體諸如報紙、雜誌也多認為這部片「能夠展現80後的正能量」而給予好評。「三十難以立足」。也在此時,中國電影市場取代日本成為世界第二大電影市場、27歲《戰狼2》席捲中國,「犯我中華者,雖遠必誅」讓人們血脈賁張。在他們身上看到的不是強國夢,而是強國實感,他們不會有1980年代那種政治改革熱情。然而,當《戰狼2》上映的這一年,美國總統川普當選,隔年開始發動對中國的貿易戰。
  • 《詩歌薈萃》露天電影、羊倌兄弟、去吧,我親愛的兄弟、黃膠鞋——杜成佐/文
    四十多年光景啦 你還好嗎,我的羊倌兄弟 那時我們每天邂逅收工的路上 至今我仍在夢裡一次次憶起 我最先認識你 是你亂草一樣的頭髮 和唇間神出鬼沒的鼻涕 我用手帕示意你的當兒 你怯怯地叫了我一聲知青哥哥 然後用鬼臉   一連抽出幾個脆響 在羊群中炸開你的得意 而我竟以咴兒的一聲長哨 接洽了你這位憨憨的  羊倌兄弟 你的年齡酷似我家小弟 只是小弟決然扛不起這份苦役 是怎樣不堪的家境 讓你告別了紅領巾和書包 還有小夥伴間魚水般的親密 你黢黑清瘦的樣子 有一種酸楚針一樣扎我心裡
  • 「經典解讀」《霸王別姬》,戲裡戲外儘是悲劇
    此前由靈解讀了《霸王別姬》裡的三位主角,下面由靈針對這部作品做一個簡單的概括和解讀,讓我們開始吧。「相關簡介」這部大多數國人心中的國產巔峰之作,改編自作家李碧華的同名小說,且她和蘆葦共同擔任編劇。本片由陳凱歌擔任導演,由張國榮、張豐毅、張豐毅等人領銜主演。
  • 《一一》體現了楊德昌電影存在的局限 | 歪萊塢
    | 歪萊塢1在《一一》快到結尾的時候,少女婷婷做了一個夢。她半臥在已經去世的外婆的膝蓋上,發出感嘆:「為什麼這個世界和我們想像的不一樣呢?」。同樣的,影片中還在上小學的洋洋站在外婆的靈堂前,以一種帶著弦外之音的童真念道:「我覺得,我也老了」。
  • 全球首座「曉山青」主題精品酒店落戶復華「麗江國際度假世界」!
    近日,復華文旅戰略合作夥伴麗柏樂酒店管理集團正式宣布,旗下首家「曉山青」主題精品酒店正式落戶復華「麗江國際度假世界」南詔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