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必松/文
我開始純粹是出於好奇去購買這本詩集,並沒有抱有任何閱讀的期待。徐魯先生曾寫過餘秀華的一篇評論文章,稱她為一株稗子,我認為這個比喻很貼切。而李松山同樣是一株稗子,堅強地生長著。我的童年也放過羊、砍過柴,那時候我的家裡還沒有羊,只是同堂姐一起去放羊。過年的時候,堂叔家把羊殺了,還分給我家裡一隻羊腿,我難過得大哭了一場。這情景類似餘華在《活著》中描寫朱富貴的兒子放羊的情景。
「蕁麻在廢棄的莊園裡掙扎。」李松山居然能夠寫出這樣的句子,他肯定是讀了書的。
他居然讀過扎加耶夫斯基,這是李松山給予我的一個意想不到的驚喜,他還居然懂龐德。
就是你有天才的想像力,也不可能把一個有語言障礙的殘疾人同扎加耶夫斯基和龐德聯繫在一起,他僅僅只是一個羊倌,還是一個有殘疾的羊倌,這巔覆了我的認知。
「有條理地爬滿流亡者/廢棄的家園的蕁麻/你必須讚美這殘缺的世界。」這是扎加耶夫斯基最經典的句子,也是對漢語一次精闢的貢獻。
「你可以站著,或者和他一起坐在大青石上。而他正入神地望著山巒,像坐在海邊的聶魯達,望著心儀的姑娘。」(《自畫像》)
當然,李松山不是聶魯達,他的認知不可能達到這個層面。但李松山在一種「平常的現象之中」揭示了這個問題,就像是皇帝新裝的那個孩子。
「什麼是永恆?他,諸多個他,在文字裡發出年輕的聲音一一練習本上,一個掘井的中年男子,一次次清理著喉結中的礫石。」(《七月獻詩》),這「喉結中的礫石」就是一個巨大的隱喻,承載著「生活之重」和「生活之痛。」
「口罩外的白雲和藍天/你可以說是灰白,或淡藍,我們被兩座対立的山脈/推動著緩緩移地。」(《在倉房》)
他反抗的聲音是那麼的羸弱,但總會有人聽到。這作為一個「概念」會越來越觸及耳膜,就像我們說保護長江的白暨豚一樣,這種概念會被傳播,複製或行動。
讀李松山的每一首詩,都可以讀出沉重、沉默、沉鬱出來,但沒有讓人讀出絕望。這可能正是扎加耶夫斯基在《嘗試讚美這遭損毀的世界》中的要旨。
李松山在詩中揭示了他生活的苦難,但似乎又超越了這種純粹的苦難,対生活依然抱著頑強的信心。
「它站立著,它躺在自己的棺槨裡/時間的維度傾斜,彎曲。直到成為灶膛一縷掙扎的火舌。」(《樹的倫理學》)「火舌」與「棺槨」形成了一對「明暗」的對立關係,這種「対立關係」可能是鄉村倫理秩序和鄉土中國的一種表述方式。
「新隆起的土堆,長眠於下面的人/會通過一株野草徑,為自己打開一扇小窗口,在早晨或者黃昏望兩眼綠葉間的灰瓦片。」(《寄託》)
這種寄託,是對一切機械自動化時代鄉村被蠶食吞噬的憂慮和悼忘,也是對生命自然性死亡的一種緬懷和敬畏。
這正如本雅明所認為的,在批量複製時代,審美經驗的概念發生了決定性的轉變,它體現了從藝術死亡的烏託邦或革命性意義走向一種技術的烏託邦或革命性意義的關鍵時刻,它最終採取了大眾文化的歷史形式。①(參見義大利哲學家詹尼.瓦蒂莫《現代性的終結》,商務印書館,第105頁)鄉村的死亡和衰退不可逆轉,而生活中的「失敗者」李松山們苦苦地掙扎著,苦苦地堅守著。從某種意義上說,李松山是鄉土生活的最後一個歌詠者,最後一個詩人。
李松山詩集《羊群放牧者》的象徵意義大於其文本意義。在這株稗子的身上,我至少可以看到了還有一個純粹熱愛詩歌的人。
「一隻腐爛的麻雀,輕渺地讓同伴忘記死亡,而當我把書放回書架,文字的風暴平息了,黑色的天平上,排列著紐扣的星星。」(《重量》)這紐扣的星星就是生活的最重,也就是生活之光,這也可能是一個鄉村生活堅守者的啟明狀態和心中的北鬥之仰望。
「這些年,我也常被我多重的身份迷惑,寫詩的我,放羊的我,左臉頰僵硬的我,我被許多個我圍攏著。」(《身份》)這種苦難美學的真實表達,恰恰是這本《羊群放牧者》詩集的自明性和辯識度,是真正的為詩而詩,是純粹之詩,這也正是《詩刊》社編輯第36屆青春詩會詩叢為「振興鄉村」作了一次精神性的啟蒙,其真正的文化意義和社會性意義通過「這株稗子」得以表達、傳承和傳播,足以見其良苦用心。
「長頸鹿的眼睛裡放射著綠色的光,雪蓮凌駕於鷹隼之上……」(《罐子裡的石頭一一兼致牧羊女》)這是多麼美的詩句,這裡有他懵懵懂懂憧憬的愛情。
「下雨了,你說玻璃是倒掛的溪流,詩歌是玻璃本身。你擦拭著玻璃上的塵埃,而我正把羊群和夕陽趕下山坡。」(《我把羊群趕上岡坡一一給量山》)在這首詩中我至少讀到了強烈的自尊,一個男人骨髓裡的自尊。這比某些「網紅」更像一個詩人,更像一首純粹之詩。
北宋著名詩人王禹偁在《點絳唇》中寫道:
雨恨雲愁,江南依舊稱佳麗。
水村漁市,一縷孤煙細。
天際徵鴻,遙認行如綴。
平生事,此時凝睇,誰會憑欄意!
而這個殘疾的牧羊人對自己的命運並沒有自艾自怨,從這種意義上講,李松山比那些「士大夫們」的「灰色調」形成了一種強烈的反襯,他追光而來,有飛蛾撲火的勇敢,更像似一位從遠古時代執劍而來的詩人。
「每一朵雲都蓄滿深藍的水/每一株草都掛著金色的太陽/摘兩顆星星和一輪明月,在泥土遼闊的領域,把東方喊亮。」
羊群、星星、月亮、每一株草都是李松山的希望,我祈禱著「一一整片林子在誦讀。院子裡,葡萄己飽滿,正待多情的秋風,煽動原始的熱情。(《盛夏》),我祈禱著他把生活喊亮,把卑微的人生持續地喊亮。
(作者系《詩刊》特邀評論員、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