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林綿延遙遠看不到盡頭。若隱若現的雪山,風起了,樹葉瑟瑟舞動,飄落,寒冬就要到來的晚秋景色。不管是氣若虛谷的朝霧還是煙雨濛濛的暮色,溼潤的空氣,悻悻的松針,深深淺淺,從早到晚,有什么正在發生,並且還在繼續……光線黯淡下來,變得越來越朦朧,感受到空氣在眼前流動,鳥鳴漸漸地遠了……突然安靜下來,所有的一切都消融在大氣中,落得個眼前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因為親愛繪畫,就會變得更加孤獨,可是靈魂會活潑。畫如人。走到近處你再看那筆觸皴法,一刀刀如狂風野馬急奔馳騁,蒼勁有力。長谷川等伯畫的「松林屏風圖」,卻似牧溪,玉潤在眼前。
日本人畫水墨也不是三天兩頭的事了。又是那個室町時代(1336年—1573年)仍然有大量日本僧人留學中國。學什麼,除了佛法,估計最多的還是書法繪畫。不僅學了,還帶走了很多經典詩書繪畫真跡。雪舟就是其中一位。
豐子愷先生在「天童寺憶雪舟」中寫道:【我憑欄俯瞰,想像五百年前曾有一位日本高僧兼大畫家住在這裡,不知哪一個房間是他的起居坐臥作畫之處。古人云:「登高望遠,令人心悲。」我現在是登高懷古,不勝憧憬!……我所知道的雪舟是這樣的:雪舟姓小田,名等楊,是十五世紀日本有名畫僧,是日本「宋元水墨畫派」的代表作家。日本人所宗奉的中國水墨畫家,是宋朝的馬遠與夏圭。雪舟要探訪這畫派的發源地,曾隨日本的遣唐使來華,其時正是明朝憲宗年間。明朝宮廷辦有畫院,畫家都封官職。明代名畫家戴文進、倪端、李在、王諤等,都是畫院裡的人。李在是馬遠、夏圭的嫡派,雪舟一到北京,就拜李在為師,專心學習水墨畫。他一方面臨摹古畫,一方面自己創作。經過若干時之後,他忽然悟到:作畫不能專看古人及別人之作,必須師法大自然,從現實中汲取畫材。於是離開北京,遍遊中國名山大川。後來到了浙江寧波,看見這天童寺地勢佳勝,風景優美,就在這寺裡當了和尚。僧眾尊崇他,稱他為「四明天童第一座」。他在天童寺一面禮佛,一面研究繪畫,若干時之後,畫道大進。明憲宗聞知了,就召他進宮,請他為禮部院作壁畫。這壁畫畫得極好,見者無不讚嘆。於是求雪舟作畫的人越來越多,使得他應接不暇。他在中國住了約四年,然後回國。他在這四年間與中國人結了不少翰墨因緣。】
回到日本後的雪舟(1420年—1506年)對剛成立的狩野派影響深遠。他無拘無束,作畫到了如痴如醉的地步。而他被神化是他去世後的江戶時代。太平盛世的江戶,畫壇文壇人才輩出,百花齊放。當時支配江戶畫壇的以狩野探幽為首的狩野派拜雪舟為先師。和雪舟在天童寺時一樣,為想求得他一幅作品的人層出不窮,更有大名將軍。即使他在垂垂老矣時還留下了大量畫作,恐怕也應接不了當時的需求。
▲1/2《破墨山水圖》 3《秋冬山水圖》 4《花鳥圖》
亦妙亦趣,那以後落款「雪舟作」的作品大量出現,就在江湖上流傳起來。自為雪舟接班人的也大有人在,他們自稱是第二代,第三代,一直到第六代雪舟。甚至還上演了如「衹園祭禮信仰記」的歌舞伎。這齣戲講的是以企圖謀反足利將軍的松永大善鍾情雪舟孫女雪姬,並要脅雪姬若不能畫成金閣寺天井圖就得委身於他為背景,雪姬回憶祖父雪舟以淚畫鼠的一幕智鬥松永大善得以逃脫的故事。
此時正值3月末4月初櫻花開始飄落的季節,雪姬因為不答應大善的要求,被捆綁在大柱上。她想起祖父雪舟十二三歲就做了和尚。但祖父不喜誦經念佛,專愛畫畫。師父命他誦經,等師父去了,便丟開經書,偷偷地拿出畫具來畫畫。有一次他正在畫,師父忽然來了。師父大怒,拉住他的耳朵,到大殿裡,用繩子把他綁在柱子上,不許他行動和吃飯。雪舟很苦痛,嗚咽地哭泣,眼淚滴在面前的地上。滴得多了,形狀略像個動物。雪舟便用腳趾蘸眼淚作畫,畫一隻老鼠。即將畫成的時候,師父悄悄走到雪舟背後,看見地上一隻老鼠正在咬雪舟的腳趾。仔細一看,原來是畫。因為畫得很好,師父以為是真的老鼠。這時候師父才認識了他的繪畫才能,便放了他。從此任他自由學畫了。想著想著,雪姬周圍聚集了大量的櫻花花瓣,於是雪姬效仿祖父,用腳尖將飄落在腳邊的櫻花花瓣堆畫成小白鼠。結果白鼠活了,將捆綁她的繩子咬斷,雪姬得以逃身。
▲雪舟 上臨宋梁楷《三高圖》下《慧可斷臂圖》
雪舟以淚畫鼠確實有。另外一些那就是神化了。但是開創了前所未有的日本水墨畫的雪舟當之無愧是日本不可或缺的重要歷史人物之一。他還是一位作庭大師。
為求得宋元水墨真諦,雪舟萬裡求學於大明,師從李在。李在,字周文,是馬遠,夏圭的嫡傳。夏圭,錢塘人,浙派水墨第一人,與李唐,劉松年,馬遠合稱南宋四大家。雪舟當然也就有了同樣的血脈和眼見。因為久住天童寺,留學期間遊山玩水,踏遍中國名山大川,雖然看不了更多明朝畫院的大家手跡真跡,但也結識了不少民間的書畫賢人畫僧,知道自己喜歡什麼,當然也是看到過很多僧人以及先人們的作品的。比如嵊州天竺寺玉潤和尚的「山市晴嵐圖」「遠浦歸帆圖」;南宋臨安六通寺僧侶牧溪的「平沙落雁」,「煙寺晚鐘」,「漁村夕照」……對雪舟以及以後的自稱第五代雪舟的長谷川等伯都影響深遠。
▲1/2/3 牧溪《平沙落雁》《煙寺晚鐘》《漁村夕照》宋代花鳥,一位宋徽宗趙佶。工筆首屈一指,皇帝是沒當好,但是看了他畫的花鳥,覺得那才是有仙有靈的花和鳥,真花真鳥反倒假了。他對中國畫的影響比他做皇帝有價值多了。另一位就是牧溪。他應該是最早的寫意花草鳥獸畫家,也山水通書法。
在工筆盛行的當時,寫意少之又少,是一場革命。繪畫要沒有功利不受束縛才打動人,很奇妙。要麼越天真越好,自由至極,誰也管不了他,如趙佶,因為是皇帝。要麼越徹底越好,也自由至極,什麼都明了,在內心,因為只是一個打雜的和尚。
▲ 牧溪作
當時牧溪在寺院裡挑水砍柴打雜,但是喜歡畫畫,和雪舟小時候一樣。沒什麼地位,可是看他的山水卻古遠高妙,似入深山忽聞高山流水。看他的鳥獸靜物卻憨態歡喜透著慈愛,靈魂為之一振。這才是天上人間之聲。可是論資排輩,對權威的執迷自古都是如此,誰又會只看畫不聞名呢。打雜和尚的畫當然也就不會被重視,看好。意料之中的事。
以工筆花鳥為主流的宋末,牧溪畫起了寫意,猜想也是他沒錢買筆買絹買熟宣,弄個未經加工的毛邊紙,借著禿筆畫著玩。就跟寫字一樣,一圖一改,逸筆草草,竟就成了意筆,直舒胸懷。重的是性情、有的是才情文心、下的是畫外工夫。巧的是偏偏這些畫被日本留學僧人一眼鍾情,看懂了,喜歡了,覺得筆到之處和不到之處都是性情,妙趣橫生。人不在利害關係中,頭腦總是清醒些。況且當時日本人也沒有錢,買不起大家名家的作品。一個無名便宜,一個有心沒錢,正好情意綿綿就這樣撮成了一樁你情我願的生意。但一定都是內心豐富心領神會的。
牧溪所有的作品都保存在日本,跟天目茶碗一樣,眼睜睜地成了鄰國的寶。如今想一見沒那麼容易。在室町時代,作為典範的畫風被稱為「牧溪樣」,意思是如牧溪一樣以牧溪為規範。大家都知道水墨畫到最後,落下的筆墨都是在寫心,是畫品。他們把牧溪尊為最高,有君臨天下的意思。追隨他的日本畫家更是輩出,可以說牧溪成就了日本繪畫的新篇。
再來說一下開始提到的「松林屏風圖」作者長谷川等伯。這位自稱是第五代雪舟的長谷川等伯,卻也是著著實實打動了大名豐臣秀吉和茶人千利休,且讓當時稱雄京都畫壇的皇室御用繪畫集團狩野派掌門狩野永德害怕。為了成為天下第一畫師,老大不小的他決定離開小有名氣的能登半島上京。初來乍到,只能先寄宿在本法寺。作為回報恩人,畫了當時英年早逝的住持日堯上人的畫像。這對他以後在京都畫壇上的展露立足也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在本法寺寄宿期間,與琳派先驅本阿彌光悅,茶人千利休交流甚密。特別是在和千利休的交往中,接觸了不少除狩野派以外的如雪舟,牧溪等的宋元水墨真跡。宋末元初,中日禪院交流頻繁,仍有大批日本留學僧人到中國,尤其是禪宗寺院集聚的寧波臨安一帶。被雪舟等當時日本畫僧茶人推崇的當屬牧溪排第一,後面是玉潤,李唐,馬遠,夏圭,李在……在當時的諸多文獻資料中提到的「和尚」指的就是畫僧牧溪。當時包括雪舟在內,畫師茶人們也研究臨摹創作宋元水墨畫,幾代不衰,並且留下了很多作品。等伯也不例外,研究臨摹創作了很多包括雪舟在內的宋元水墨畫。在他著的「等伯畫說」中和他畫中的猿就足可以看到長谷川等伯對牧溪的探索研究是最熱心徹底的。
當然初到京都(1571年前後)的等伯面對的是雄霸京都畫壇狩野派的天下。皇室是自然,大名織田信長,豐臣秀吉也是他們的忠實粉絲。外鄉上京的畫師根本沒有立足的地。如果不是茶人千利休慧眼,大力支持和舉薦,等伯也不會有機會為大名鼎鼎舉足輕重的京都大德寺「金毛閣」的天井和柱子作畫。也是因為他本人的不羈大膽異端風情,在未經大德寺住持許可的情況下,擅自趁住持外出在大德寺塔頭三玄院一氣呵成了襖繪「山水圖襖」。這下可嚇得寺院的僧人們不知所措,氣得外出回來的住持當場大怒。因為那裡是修行的地方,本應該素樸安靜……
怎麼收場!不愧為大德寺的住持,等他稍緩過神來,被等伯留下的畫作的精彩折服。愛才惜物,就這樣「山水襖繪」被保留了下來。真是一場人生的大博弈。感謝大德寺住持慈悲愛才,感謝等伯本人的膽大妄為!不然我們就不可能看到後來的「松林屏風圖」了。
贏得了這場賭的等伯從此一發不可收,之後在利休的大力支持下,又為南禪寺,妙心寺作畫,至此他也正式加入了京都畫壇名畫師之列。當時正值安土桃山時代,稱霸京都就是稱霸天下,離他的天下第一畫師的夢又近了一步。彼時的等伯已是五十多歲,在當時算是高齡了。之後輾轉,終於等來了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關白豐臣秀吉的3歲愛子鶴松夭折,他下令新建「智積院」作為菩提寺,而狩野派靈魂人物永德突然亡故,使得長谷川等伯一派受邀為新寺院畫障子壁畫。這就是被後世封為國寶的「楓櫻圖」。當時也是狠狠地感動了豐臣秀吉。從此江湖上就有了一個天下第一畫師長谷川等伯。
▲長谷川等伯《鳥獸系列》
事事怎能都如意。不久,與他並肩繪下那幅傑作的兒子久藏,長谷川畫派最有力的後繼者,卻不幸早逝,結束了他26年的生涯。也許是失去愛子的痛,無奈到明透,等伯將這些都揉進了這幅「松林屏風圖」的墨色裡,空氣裡,風裡,餘白裡……言不盡意,得意忘言。在朝霧籠罩著的空谷中,松林淡淡地浮出繼而消失,無限地舒展延伸,沁入肌膚的溼溼的空氣溫柔包容,仿佛你就身處松林間,閉上眼輕輕呼吸……就這樣被擁抱被關懷被治癒。
這幅畫極力追求墨色的深淺和邊緣的美感。而當你走到近處看畫時,每一筆每一刀都那麼殘酷無情,悲愴悽涼,存在著難以接近又難以離開的雙重吸引力的危險。也許等伯試圖通過此畫來彌補對失去愛子的永恆悲傷,無聲的哭泣盡藏在了美麗的松樹林間。雖然這是長谷川等伯故鄉能登半島海邊松林的景色,但是可以被任何觀者在記憶中的任何場景銜接復活,並且可以自由地喚起各種情感,例如溫暖,孤獨,悲傷,平靜,美麗……
▲長谷川等伯《松林屏風圖》局部
中國 杭州市星橋北路177號102……日本 滋賀縣彥根市小泉町78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