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日本男演員渡瀨恆彥因膽囊癌醫治無效在東京都內醫院病逝,享年72歲。將近30年前,他曾經在中日合拍的《敦煌》中扮演西夏國主李元昊的角色,他的那句臺詞——「在歷史上留下姓名的,絕不會是你」也成為了這部電影的永恆經典之一。
從小說到電影
在東瀛文壇,自從陳舜臣開「中國歷史小說」先河之後,以中國歷史為題材的創作者向來不乏其人,譬如司馬遼太郎的《項羽與劉邦》、淺田次郎的《中原之虹》、乃至以《銀河英雄傳說》成名的田中芳樹的《中國武將列傳》。獲得過日本文化勳章的井上靖無疑是箇中翹楚,他的長篇歷史小說《敦煌》榮膺1960年的「每日藝術獎」。
井上靖
井上靖的原著《敦煌》用文學筆調描述了一段十一世紀中國西北邊疆的民族史、開拓史。1982年,為紀念中日邦交正常化十周年,日本東寶株式會社與中國電影合作製片公司合作將《敦煌》搬上銀幕。主要演職員均來自日本,影片則在國內實地拍攝,動用了兩支駐西北的解放軍部隊和800多匹戰馬。為了拍攝本片,日本方面還特意修築了一座敦煌城,耗資達(80年代的)2億人民幣!片中史詩般的戰爭場面,在那個沒有電腦特效的年代給人以極大震撼,在敦煌的實地拍攝也為影片奠定了蒼涼雄渾的基調。此片公映後大為叫座,囊括當年日本電影金像獎「最佳影片」、「最佳導演」和「最佳男主角」三大獎項。相近30年過去了,《敦煌》的魅力依然不減,她仍是公認反映敦煌歷史的最著名和優秀的電影。
電影《敦煌》
影片的主人公之一,是一位宋代的書生趙行德(佐藤浩市飾)。他和當時許多士人一樣,唯一的出路就是如宋真宗的《勸學詩》所說「男兒欲遂平生志,六經勤向窗前讀」一樣讀書仕進。影片的一開始,就是他參加了宋仁宗天聖四年(公元1026年)的科舉的「殿試」,原著可能對「殿試」二字的理解有誤,實際上宋代的殿試依舊是筆試,而不是像影片裡一樣在御前的「口試」。但趙行德根本未曾料到考題竟是西夏對策。當時,西夏雖未正式建國,卻已是宋朝的肘腋之患,而趙行德對西夏的現狀幾乎一無所知,甚至認為西夏只是「一個野蠻的遊牧民族組成的小國」,想得出的對策還是三十年前(997年)何亮在擔任通判永訓軍時提出的《安邊策》,即屯田築寨,發動邊民,武裝自衛,以守為攻之類緩不濟急的辦法;自然在殿試中落第。正當他心情鬱悶的時候,在街上看見一個被騙到東京(開封府)的西夏女,她寧願自毀容貌也不願為豪強所欺凌。遂動了俠義之心,將她救下。西夏女無以回報,遂送他一張西夏的通關文書。趙行德這才知道西夏是個新興的強盛國家。遂決定動身前往西夏。
趙行德是井上先生虛構的人物,但歷史上漢族士人因為在宋代鬱郁不得志而投奔西夏的確有其人。按照《續資治通鑑長篇》的說法,就在西夏崛起的時候,天聖年間,有兩個宋朝考進士落榜的士人,一個叫張元,一個叫吳昊前往投奔,替李元昊出謀劃策。宋代王栐的《燕翼治謀錄》更明白記載著「舊制殿試皆有黜落……故張元以積忿投西夏,大為中國之患」,這簡直可以說就是趙行德的歷史原型了。
日本人演繹的鐵血戰將
陰錯陽差的是,當趙行德在隨同一支前往敦煌的和田商隊在沙漠跋涉時,一支西夏軍隊突然出現。他們不殺商人,亦不掠財物,卻把趙行德等一幹漢人拉了壯丁,編入了軍隊。這支部隊的隊長,就是影片的另一個主角,朱王禮。順便一說,扮演朱王禮的日本老戲骨西田敏行完全沒有佐藤浩市(飾趙行德)身上的「日本味」,他也因在本片的出色表現獲得了日本電影金像獎 「最佳男主角」獎。
西田敏行
朱王禮本來是宋朝靈州(今寧夏靈武)前線一個漢族士兵。靈州陷落時,他成了西夏軍的俘虜,並參加了西夏軍。在戰鬥中他成為西夏前軍的一個隊長。這種情況在史籍中是有明確記載的。當時,西夏能以如今的寧夏、甘肅一隅之地湊出50萬軍隊,除了党項族青年「男年登十五為丁,率二丁取正軍一人」,幾乎全民皆兵之外,軍中還有大量「族外兵」。西夏在與北宋的長期戰爭中俘獲了大量宋人(士兵和平民),它的一貫做法是把俘虜分做兩種,體弱不習戰鬥的一般都派去開荒種地,參加農業生產,而身體強壯、善於戰鬥的漢人都編入前軍,號「撞令郎」。所謂前軍就是替西夏軍打頭陣,充當矛頭和擋箭牌,危險性和犧牲都很大。但朱王禮不在乎這些,他的生活信條就是,戰鬥必須勇敢,敵人必須消滅,自己永遠必須是強者和勝利者。朱王禮並不只是一個嗜血成性的武夫。他欣賞趙行德能讀能寫,有文化知識,對趙行德抱有好感,甚至懷著幾分敬意,把趙行德當作他的參謀和助手。
趙行德「從軍」之後參加的第一次大戰役是公元1028年西夏攻打甘州回鶻之役。這場戰爭是遲早要爆發的。在十一世紀初期,河西走廊這個北方的絲綢之路,東西方經濟文化交流極其重要的通道裡雜居漢、回鶻、吐蕃以及歷史上被稱為諸羌或諸蕃的諸多部落民族。而主要的地方割據政權則有:名義上由中原王朝委派官吏,實際上仍由吐蕃控制的涼州(今武威),完全由回鶻人控制的甘州(今張掖),以及瓜州和沙州(今敦煌)的「歸義軍」。北宋建國初年,以党項羌為主體民族的西夏崛起於夏州(在今內蒙古,十六國時期的統萬城故址),佔有綏、銀等州。西夏統治者經過李繼遷、李德明、李元昊祖孫三代的創業,企圖在西北建立一個統一王國。但是要做到這一點就必須佔有整個河西地區:統一了河西,西夏不僅獲得大片土地和豐富的農、畜產資源,而且控制了東西方的交通和通商權。對西夏來說,不僅解除後顧之憂,而且如虎添翼,這樣它就有足夠的實力,面向東方和北方,與北宋和遼(契丹)成三足鼎立之勢。
不難看出,劇組在拍攝歷史片時的態度極其嚴謹,無論服裝、道具、布景,都非常注重其歷史的真實性。片中西夏軍的盔甲讓人感覺到金屬的厚重和質感,在陽光下發出耀眼的黃銅光芒,衣著樸素的歷經風塵,一看就使人相信這是一支在沙漠裡行過軍,作過戰的軍隊。影片中的作戰場面宛如一幅古代戰爭作戰圖。許多國產古裝戰爭片中的兩軍交鋒往往是兵對兵,將對將(看來《三國演義》遺毒不淺)而且更「難得」的是在千軍萬馬的大混戰中,居然還有諸多高手單打獨鬥,騰挪閃躍,招數變幻。相比之下,《敦煌》中無論是士兵還是領隊的軍官都混成一團廝殺,完全沒有兩個人單打獨鬥的機會。真實的歷史也是如此,冷兵器作戰時代同樣講究諸兵種的配合作戰和保持軍隊的陣形。局部戰役的決勝因素往往在於步兵方陣的整體性和騎兵的衝擊力。尤其在騎兵主宰時代,馬高速奔跑所產生的巨大慣性加上騎士的力量和技巧,都決定了誰能夠在對決中勝出。最簡單實用的動作就是刺和砍,太多炫目的動作大概只能用來拍電影。
《敦煌》電影中的軍隊
在歷史上留下名字的梟雄李元昊
影片中敦煌太守曹延惠的第一個鏡頭,居然就是公元1029年屈辱地遠涉千裡到興慶府向西夏稱臣,這實在不是榮耀的一幕。然而,無論曹延惠面對李元昊是多麼地委屈就全,「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歸義軍」這亂世中的一葉扁舟,在西夏擴張的怒濤中終於不免傾覆的結局。
攤牌的時刻終於到來了,朱王禮和趙行德率領西夏漢軍進入敦煌城,傳達李元昊的判決:「敦煌的所有法律、文字、習俗皆從西夏,太守曹延惠被貶為平民」——換句話說,曹氏政權將被西夏吞併。就當修文偃武多年的曹延惠在這一晴天霹靂下精神崩潰的時刻,早就對李元昊所作所為不滿的朱王禮竟欲趁李元昊只攜二千孤軍來敦煌的良機,與敦煌守軍合作,令敦煌假裝投降,引李元昊進城後以伏兵殺之。可惜完美計劃功虧一簣,曹延惠在投降儀式上因過度緊張而暈倒,引起了李元昊懷疑。頓時,上千人擠在城門前的一片狹小空間裡混戰,長兵器完全失去了效力,李元昊硬是在親兵的保護下,用他的佩劍殺出了一條血路,逃出了敦煌城。
《敦煌》中的經典場景
次日,西夏大軍捲土重來,影片也發展到了最高潮。這邊廂,在歸義軍節度使府中,曹延惠絕望自焚,而趙行德則率人搶救出了曹延惠搜集的眾多古書,與時間賽跑一般裝進了鳴沙山石窟的藏經洞。影片把鳴沙山石窟的藏經時間放在西夏出兵吞併歸義軍的同時,是採納了法國著名漢學家伯希和在《敦煌石室訪書記》中的說法:「洞之封閉,必在十一世紀之前半期,蓋無可疑。以意度之,殆即1035年西夏侵佔西陲時也」。
那邊廂,朱王禮率部對西夏軍的陣地發起了自殺式的悲壯衝鋒,在朱王禮衝冠震吼的「殺李元昊」聲中,坐鎮中軍的李元昊滿臉的不屑與鄙夷,騎在馬上說出了整部影片中或許是最經典的一句臺詞——「在歷史上留下姓名的,絕不會是你!」這句話是如此之霸氣,可能也真得只有梟雄李元昊才有說這個話的資格。在歷史上,他是西夏建國和自稱皇帝的第一代君主,是唐末五代以來,分裂的河西走廊的真正的統一者。但有些諷刺意義的是,雖然無論在影片裡,還是今天人們的敘述習慣裡,都稱呼他為「李元昊」,但這卻又的的確確不是他的姓名。李元昊的家族屬於党項民族中的拓跋氏貴族統治集團,他原本並不姓李或姓趙。李和趙是唐宋皇帝對他的家族的賜姓,當時宋人的記載當然都叫他趙元昊。儘管如此,他並不「受恩感激」這個百家姓之首,而是創造了一個本民族的名字,自稱「嵬名(姓)曩霄(名)」。這表明他從來不想真正臣服於中原王朝,而要顯示出自己的民族獨立性。不過「曩霄」兩字實在生僻,寫史書的人們還是偷懶稱呼他是「李元昊」,甚至更簡略的「元昊」,如同歷史開的一個小小玩笑。
渡瀨恆彥扮演的梟雄李元昊
歷史永遠只是勝利者的歷史。但當我們翻開一頁頁記滿帝王將相,英雄人物的史書時,有些人是不應該忘記的,儘管他們在歷史上沒有留下名字——如同《敦煌》最後的一段旁白:
時光過去了九百年。在十九世紀的最後一年,人們發現了被埋藏的四萬多件文書、經典和美術繪畫。與當時埋藏這些文化寶藏的人意願相反,俄國、英國、法國、日本(佐藤純彌導演倒是誠實地沒有避嫌自己)等國探險隊蜂擁而至,將其中大部分盜運到國外,在中國,僅僅剩下不足一萬件。這次發現,在人類文化史上,被稱作本世紀的最大發現。從此,敦煌學這一獨立的分科就成立了。歷史上從來沒有記載過為埋藏這些經典而死去的人們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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