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早已想寫一點文字,來記念兩篇被刪的文章。這並非為了別的,只因為近三個月以來,悲憤總時時來襲擊我的心,至今沒有停止,我很想藉此算是竦身一搖,將悲哀擺脫,給自己輕鬆一下,照直說,就是我倒要將它們永久記念了。
近三個月前的一日,大約二零二零年的十一月十六日或十七日,是我的朋友空雲的一首填詞首遭刪除的時候。當時我想寫篇文章以圖片的形式發布都發不出來,或者也許是敏感詞,或不能妄論時事,只好發表《時間是某天下午,創作不是問題:文章據說已被刪除》中間插入獲得原作方式。在那篇詞作的開頭,有一個小小的故事被講述,是這樣說的:
「一個秋天安靜的下午 村委會發出通知
他們即將通過決議 賣掉村中心一塊兒地
幾條街道重新劃區 準備蓋起五層公寓
群眾專心在家隔離 來不及關注這個問題」
這裡所說的事情其實是確鑿的。只是講的是大洋這邊的亞美利加,一個區區幾萬人的小鎮,一件區區百萬美刀的小事。空雲並沒有這麼憤青,我們曾經淺淡時事,但也不是因為我們都喜歡,恰巧碰上,點到轍止。這一篇文章的寫作很平常,是我發現了一首《時間是某天上午》的歌曲,歌詞頗有詩意,那時我唯一認識的詩人是空雲,我就發給他點評。他讀完,就用鎮上的事按原格式調性重填了一遍,我說要用原曲錄個唱嗎,他說他可能自己再作個曲吧。就只剩下了這歌詞。
夜裡,我將新詞和舊曲粗粗的和了一遍,知道除幾處強調之外,還有一個故意的隱喻。他像是對「敏感詞」很在意的,都直白地寫在了詞裡。第二天就看到他將歌詞放在文章中發布,我便即時轉發,表示作者應允有三位數的點讚的話,就會作曲演唱。我的話多,他的話少,又冷場,好像受了一種威壓似的,閱讀都沒有到三位數。第二天文章便被刪了,空雲欣喜地告訴我,實現了零的突破,網絡的封殺,也是人之常情,並且告訴我作曲就算了吧,不要誤傷了各位的耳朵。但因為我做了這樣的許諾,便將原詞索要了圖片版,夾雜在前述的《時間》一文中欲發表。即刻被刪,稍做了圖片防護,還是被刪。
我的第三次嘗試,只好把圖片從文章中移除,放在後臺,只在文章中捎帶了一句「獲取原文請在公眾號後臺發送:據說不是問題」,便成功發布了。我很欣幸讀者還有幸能讀到這樣有詩意的歌詞,就趕緊表示三位數的許諾還在。然而這樣好的文字,卻只能委屈在後臺的圖片裡,得不到多少傳播,作者也很難得到認可。誰料之後我竟會有文章也落在「回收站」之類的裡頭的呢,這豈不冤枉!
二
我的決不寫時事評論,其實也並不完全因為防封,其中含著水平不夠的分子也不少。由於歷來的經驗,我知道青年們,尤其讀公眾號的青年們,十之九是尋找認同,自尊心也很旺盛的,一不小心,極容易得到誤解,所以倒是故意迴避的時候多。誤解尚且怕,更不必說敢有爭執了。但那時我親見刪文和封禁,也就想起一個總是寫文犀利,而且還廣受讚譽的人,那就是小時候學厭煩後來不用學的本家迅哥。
我和迅哥最初的相識,清楚記得何時,在那裡。他仿佛說過,「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那麼,當是在小學的課堂上了。我也忘記了課文中的他的文字怎麼起承轉合,總之,他那時被高高奉在書裡,而我矮矮坐在課桌前。大約最初深刻記得他的是「你也配姓趙」,是阿Q。但他也有各樣的文字寫家鄉老實的閏土,寫嘮叨的祥林,寫恩師藤野先生,寫各種離我們很遠的事情。
不過迅哥後來終究被請出了課本,我也不想說清其中的原因,總之是文章中理想的頭,先碰了一個大釘子,文章固然難學,此外還得了一個「這個時代不再需要」的由頭。但是,我仍然相信文章是好的。
無論從舊道德,從新道德,只要是攻擊吶喊的,就會被挑中,束之高閣來。
我終於決定地改變了,那一天,網絡號稱燈塔國的賽先生倒掉了,我就想起了《論雷峰塔的倒掉》一文,臨摹轉換自己作品的內容和形式。朋友說:這一篇酣暢淋漓,讀得痛快,果然不是你自己全部原創的。我簡潔的答道:先練筆起來!
我說的並不是空話,真也在從新學起來了,其時網上曾有盛極一時的某推封號刪文事件,我便立刻又想起了《記念某君》一文,構思了兩周,花了一個多小時動筆,終於完成了這篇川和賽君的記念文章。
它的行文是弱的,也並不美麗。
三
直到臨摹寫作之後,我才知道我所想做的表達,就是迅哥在一百年前作文的目的。那一次閒暇時,我便翻閱了記念某君的,這篇已經被雪藏的文章作範本,這不過以為我可以由此練習寫作,另外並無深意。然而文章被刪。我只得又改發了圖片。
但不久,圖片竟然也被刪了,我的那一番心血,在頭條知乎等也一併被刪,落在了「回收站」之類的裡頭了。
四
我想為川和賽君出一篇文章,翻開記念某君,開始臨摹;文字還需要很多的潤色,然而我想早些給讀者看,我便將我的想法草草地寫在了文章之中,胡亂地拼湊在一起,往公眾號一貼,匆匆的發了。
其時是二零二一年一月二十日的夜間,而不料這一夜,竟是這篇文章最近的三百一十四次閱讀,竟就是我們的永訣。
第二天,文章就在公眾號上被刪除了,頭條和知乎也阻擋了我發布的努力。文章的內容,是明明白白的,但我不願意因為這些被封禁了整個帳號,於是努力修改了可能敏感的所有詞條,然而還是發不出來。我不是靠寫作吃飯的,沒有一定要發的理由,卻還對自己的文字有留戀,我於是就放在後臺。
這一篇文字,我大多地是照貓畫虎地臨摹,就有一段是完全的新創。這一段是這樣的——
「我第一次說上因特耐特,還是二十年前貓這個名字不再只指代萌寵,剛剛被賦予了新的含義的時候。其中有一隻就是我的;但是我不會用。直到後來,也許已經是電信資費下調,撥號上網便宜之後了,才有人指著一個設備告訴我,說:這就是貓的母。其時我才能將設備名與實體聯合起來,心中卻暗自詫異。我平素想,能夠不為萬裡所隔,傳輸信息於頃刻之間的設備,無論如何,總該是有些突出樣貌的,但貓的母卻常常嗶嗶啵啵,態度很努力。待到升級到艾迪艾斯艾羅,網速更快之後,我才開始上社交網絡,於是建立的帳戶數就較多了,也還是始終有嗶啵的聲音,態度很努力。待到手機上網都有了寬帶,以往的電腦設備以為責任已盡,準備陸續棄用的時候,我才見貓的母又合併了路由器,黯然提供Wifi。此後似乎就聽不見嗶啵。總之,在我的記憶上,那就算是永別了。」
我的心情並未改變,還是想這些文字有更多的人讀到,也仍在記念迅哥,像在馬路上街時候一般。但是我的文字中有一些語句是錯誤的,後來我搜到,就連紀念某君這一篇原文,也是在避諱之列。
原來如此!……
在一個深夜裡,我坐在電腦桌前,周圍是堆著的破爛的什物;人們都睡覺了,連我的一個女兒和另一個女兒。我沉重地感到我失掉了很好的文章,讀者失掉了很好的文字,我在悲憤中沉靜下去了,然而積習卻從沉靜中抬起頭來,想起了前文中這樣的幾句:
「我目睹網絡帳號的紅火,是始於前些年的,雖然是少數,但看那吸引眼球,生搬造弄的氣概,曾經屢次為之羨嘆。至於這一回在封殺下互相牽連,雖無關卻殞身的事實,則更足為網絡帳號的脆弱,雖關注數千萬,閱讀至數億次,而終於沒有留存的證明了。倘要尋求這一次大封號對於將來的意義,意義就在此罷。」
但這一段,後來不確了,我終於將這留在了文字的回憶。
可是在網絡,這時確無寫處的,禁錮得比罐頭還嚴密。我記得為了上述文章審訴和修改,卻石沉大海,我就想寫一點關於文章的文章,然而不能夠,只得想起那本《彼得斐詩集》,在一首《Wahlspruch》(格言)的旁邊,有鋼筆寫的四行譯文道:
「生命誠寶貴,
愛情價更高;
若為自由故,
二者皆可拋!」
又在第二葉上,寫著「魯德弟」三個字,我疑心這是我與迅哥的心有靈犀。
五
近三月前的十六七日,我發出了《時間是某天下午,創作不是問題》一文,文中段落遭到審查只能改為後臺圖片;上月的二十日,我在惴惴中發出了《川和賽君》,文章卻頃刻埋在不知那裡的回收站了;這月的今日,我才坐在舊鍵盤前,人們都睡覺了,連我的一個女兒和另一個女兒。我又沉重地感到我失掉了很好的文章,讀者失掉了很好的文字,我在悲憤中沉靜下去了,不料積習又從沉靜中抬起頭來,寫下了以上那些字。
要寫下去,在網絡的現在,還是沒有寫處的。年青時讀迅哥《為了忘卻》一文,很怪他為什麼長篇大論零碎的故事,剛開頭卻又煞了尾。然而,現在我懂得了。
不是年青的為年老的寫記念,而在這三個月中,卻使我目睹許多被刪的號和文,層層淤積起來,將我埋得不能呼吸,我只能用這樣的筆墨,寫幾句文章,算是從泥土中挖一個小孔,自己延口殘喘,這是怎樣的世界呢。夜正長,路也正長,我不如忘卻,不發的好罷。但我知道,即使不是我,將來總會有記起這些文章,再說這些文章的時候的。……
二月七——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