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雅言
眾所周知,作家張愛玲身上有著頗為明顯的戀父情結,雖然自她在傭人幫助下逃出父親家投奔母親之後,她再也沒有和父親在情感上和生活上有任何連接,然而她的心裡是痛的,形成了一道傷,而她習慣了舐著這傷口,在文字裡輾轉流連,回望時光深處、情感深處,那個記憶中溫暖的父親。
因為原生家庭的與眾不同,父母一個紈絝子弟和一個現代獨立女性的婚配讓矛盾早早體現出來,母親在少年張愛玲的成長過程中的缺席,令張愛玲在父愛的薰染下尤為貪戀父親給予的關心和呵護。
回憶錄裡的文字,無一不在字裡行間訴說著來自父親的所有溫暖的記憶,以及因為後母到來和同沉浸在鴉片帶來的快樂中不能自拔的父親對女兒情感上的疏離。
古人說:「文如其人」,作家不可能不在自己的文字裡透露出自己的前世今生。張愛玲的冷眼看世界,及早早形成的聰慧和決絕,也不能免俗,在她的小說裡不止一次寫到病態的人格,寫到帶有深重戀父情結的變態人格。中篇小說《茉莉香片》和《心經》都是這一類作品的代表之作,堪稱奇絕。
一、《茉莉香片》裡的聶傳慶:痛恨自己的無能,轉而將這恨意轉嫁到死去的母親身上和過於活潑優秀的言丹朱身上
《茉莉香片》是張愛玲的一篇中篇小說,主要描述了從小都沒有得到父愛的聶傳慶,在碰到也許曾有可能成為他父親的教授言子夜之後,看到言子夜那個活潑優秀、還處處幫助自己的女兒言丹朱之後,聶傳慶只恨自己為什麼這麼無能,恨母親當年為什麼不和言子夜私奔,那樣,也許自己就是言子夜的孩子了,也許他就是那個優秀的言丹朱。
言子夜,風度翩翩、斯文儒雅的教授,就像是一絲照進地獄的曙光一樣,用自己的淵博學識徵服學生的同時,也深深地扼住了聶傳慶的內心痛處。這個完美得不像話的男人原本可能成為他的父親,如果母親馮碧落當年選擇了堅守自己的內心和這個戀人在一起的話。
聶傳慶不斷地藉助各種手段去挖掘,沉浸於全無用處的幻想當中,文中寫道:「他現在把初次把所有零星的傳聞與揣測,聚集在一起,拼湊成一個故事,他方才知道:二十多年前,他還沒有出世的時候,他有脫逃的希望。他的母親有嫁給言子夜的可能性,差一點,他就是言子夜的孩子,言丹朱的哥,也許他就是言丹朱。有了他,就沒有了她。」
聶傳慶帶著對言子夜的迷戀和崇拜,在自己家裡受到父親和後母的奚落和侮辱時,就更加恨得要發狂。為什麼言丹朱就可以擁有那樣一個完美的父親?而自己被父親和家族養成了廢物!
言子夜有學識、有責任感,言子夜是學生崇拜的對象,言子夜穿著寬大的灰色緞袍來上課,那松垂的衣褶都憑藉著教授學識氣質體現出來中國長袍的一種美,一種特殊的蕭條的美。這些都刺激著逐漸陷於想像而走火入魔的聶傳慶。
「傳慶不由地幻想:如果他是言子夜的孩子,他長得象言子夜麼?十有八九是象的,因為他是男孩子,和丹朱不同。」
聶傳慶知道自己有點兒發狂,發狂到:
①對於言子夜,他滿是近乎狂熱的崇拜與迷戀,不止一次渴望自己就是言子夜的孩子,為了這點可憐的想像,他像個考古學家一樣陷在探尋母親過往情感經歷的漩渦裡不可自拔;②對言丹朱,他心裡充滿了恨意,恨她的存在,似乎侵佔了自己的在於言子夜這裡的權利一般,雖然這個天真可愛、單純外向的女孩子對聶傳慶的情緒和心理狀態一無所知;③對於自己的母親,聶傳慶可憐她的過早離世,但又恨她,恨她的優柔寡斷葬送了自己的一生也牽連到了自己,她是逃離了,可自己被擱置在這個絕境裡無法改變困境。
「她不是籠子裡的鳥。籠子裡的鳥,開了籠,還會飛出來。她是繡在屏風上的鳥——悒鬱的紫色緞子屏風上,織金雲朵裡的一隻白鳥。年深月久了,羽毛暗了,黴了,給蟲蛀了,死也還死在屏風上。」聶傳慶恨母親的聽從於命運和家族的安排,害了自己和孩子。
聶傳慶怯懦、變態,外人眼裡有三分像女孩子。「他躺在床上,看到窗口有一個人,他先是以為這個人是自己,但是看著看著,這個人就變成了他的母親。」
言丹朱想幫助聶傳慶。可是聶傳慶「他不愛看見女孩子,尤其是健全美麗的女孩子,因為她們對於自己分外的感到不滿意。」再加上言丹朱是言子夜的女兒!每次想到這裡都令聶傳慶更加痛苦。
一次上課時,言子夜提問了聶傳慶一個問題,在失魂落魄間,聶傳慶囁囁嚅嚅沒有答上來,言子夜呵斥他,說中國的青年如果都像他,那中國就亡了!他聽了後竟然放聲大哭起來。那天晚上,恰巧舉行聖誕晚會,丹朱請他陪她回家,向他表示了同情,並替他的父親向他道歉可是聶傳慶是怎樣回答她的呢?
他說:「丹朱,如果你同別人相愛著,對於他,你不過是一個愛人。可是對於我,你不單是一個愛人,你是一個創造者,一個父親,母親,一個新的環境,新的天地。你是過去與未來。你是神。」
言丹朱是想來幫助聶傳慶的,幫助他擺脫掉身上的怯懦和陰暗,結果他卻把丹朱往死裡打,一腳接一腳狠狠地踢在她身上,只管發洩內心的不滿和怨恨。按照聶傳慶的想法,言丹朱根本不應該在這個世界上存在!
聶傳慶這種病態的對言子夜的渴望,也寄託了張愛玲對自己童年印象中溫暖父親的渴念,抒發了張愛玲無法用言辭表達的戀父情結。
二、《心經》中的許小寒:愛上了父親的一個故作天真的二十歲女孩子,為了能永遠和父親在一起,只能假裝是天真的小孩子心態
以前看《心經》看到母女兩個人確認了互相彼此之間的情感上的關聯和愛,覺得心驚肉跳和驚世駭俗的父女之間禁忌的愛,居然也可以這麼寫。
小說一開篇就是許小寒的二十歲生日慶祝會,小寒的幾個同學來給她過生日,就聽見小寒一個勁兒地說著「我爸爸」「我爸爸」,有人底下悄悄問怎麼不聽見說她母親?
終於這父親登場了:
小寒就跑到父親身邊,對大家介紹,「這是我爸爸,我要你們把他認清楚了免的……,免得下次你們看見他跟我一起,又要發生誤會。」
原來,不到40歲的許峰儀帶著女兒看電影,曾經被誤認為是情侶,這一句話就大概可以感到許峰儀的外形上的吸引力。
然而,這父女二人之間卻是有一點點不對勁的,雖然面對著可能成為禁忌的不倫之戀,女兒許小寒是扮天真純潔的小孩子,父親則是裝傻子:
「隔著玻璃,峰儀的手按在小寒的胳膊上——象牙黃的圓圓的手臂,袍子是幻麗的花洋紗,朱漆似的紅底子,上面印著青頭白臉的孩子,無數的孩子在他的指頭縫裡蠕動。小寒——那可愛的大孩子,有著豐澤的,象牙黃的肉體的大孩子……峰儀猛力撤回他的手,仿佛給火燙了一下,臉色都變了,掉過身去,不看她。」
母親呢?帶著點兒自欺欺人的裝糊塗,實在是不敢面對。女兒身邊也有追求者,也有這麼多好同學,許太太想別自己想太多了,女兒這麼天真活潑純潔,大概是自己想多了吧。
小寒將追求自己的龔海立介紹給了家境不好的、長得相貌有點兒和自己模樣頗為相似的同學綾卿,綾卿沒有接受年輕的龔先生,反而接受了小寒的父親許峰儀的安排,兩個人在外面找房子準備要同居了。
「女孩子們急於結婚,多半是家庭環境不好。」可是綾卿並為答應與龔海立在一起,反而是和許峰儀在一起,許小寒急得上躥下跳,就想破壞父親和綾卿,卻總也未能成功。
許小寒對於父親許峰儀的追問,擺明了兩個人在這場所謂的不倫之戀裡都有責任,不知不覺陷了那麼深。
峰儀說:「事情是怎樣開始的,我並不知道。七八年了——你才那麼一點高的時候……不知不覺的……」
而現在,他解脫了,和綾卿的相戀似乎拯救了他,既不至於陷到和女兒的不倫之戀裡背負巨大的道德拷問,又因為綾卿和小寒長相上的相似不需要完全放棄樂趣,別人說起來至多也不過就是忘年戀,對於事業有成的男人們來說也沒有什麼可打緊的!
許太太冒雨將孤注一擲準備去綾卿母親那裡大鬧一場的小寒給追了回來,打發她去三舅母那裡度過這個成長上的危機,她對女兒說:
「不讓他們去,又怎麼樣?你爸爸不愛我,又不能夠愛你。留得住他的人,留不住他的心。他愛綾卿。他眼見就要四十了,活在世上,不過短短幾年。愛,也不過短短的幾年。由他們去吧。」
不得不說雖然是晚了,但是許太太還是在女兒面臨巨大的成長上的心理危機和情感危機時,挺身而出,為女兒面前的危險邁步拉上了一道安全屏障。
許小寒的戀父情結是拿自己是個純潔可愛天真單純的小孩子當藉口,為了能和父親長期在一起,哪怕永遠做個曖昧一點兒的女兒守在父親身邊,許小寒都是樂意的,可是聽聞父親和綾卿的故事,許小寒的做派遠遠超出了做女兒的身份。
許太太對著小寒說:「我三十歲以後,偶爾穿件美麗點的衣裳,或是對他稍微露一下感情,你就笑我……他也跟著笑……我怎麼能恨你呢?你不過是一個天真的孩子!」
許太太對小寒的話:「你放心……我……我自己會保重的……等你回來的時候……」
好在還有這樣的一個母親,「亡羊補牢,猶未晚也」,還能幫著許小寒把人生的破敗處再扳回來這一局。
三、小結:
《茉莉香品》和《心經》中的聶傳慶和許小寒,都是心理上有疾病的人,兩個人身上都有非常濃重的戀父情結,雖然聶傳慶戀的對象是言子夜——母親馮碧落年輕時的初戀情人,許小寒是真的愛上了自己的父親。
張愛玲的作品裡隨處可見的都是類似的在人格或者心理上有殘缺的人,在細節上與情節的安排上,張愛玲的筆法十分簡潔傳神。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