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最難念的大概就是「心經」。張愛玲的短篇小說《心經》我看完有一陣了,但是因為題材頗具爭議一時不知如何談起——讀這篇就如溺水,當窒息的感覺還在攫住我的時候,出了一件事:鮑毓明性侵「養女」案。一連幾天我都沉浸在深刻的悲憤中沒有更新。看了些資料,決定從《心經》出發,來談一談「戀父情結」。
張愛玲對兩性關係有深刻的研究,她說,「女人一輩子講的是男人,念的是男人,怨的是男人,永遠永遠。」兩性關係、家庭關係都飽含在這句話裡。在張愛玲寫作的年代(甚至當代的很多情況下),女人的一生都交付給了男人,男人是他們所組成的家庭的核心。然而,張愛玲筆下以父親為代表的男性,不僅不能成為家庭的支柱,而且都被無情地貶抑與排斥。她塑造了多種類型的父親形象,但是無一例外都是殘缺的,這些父親形象不僅失卻了權威的光環,也丟掉了男人的尊嚴。在這些男性形象和父親角色的背後,顯現著張愛玲對傳統、社會、家庭、兩性的理解與評判,傳達著她對所謂家庭中核心力量的父親的複雜情感。張愛玲準確地捕捉到這些「失職」的父親性格的特點,將他們塑造出來。
《心經》很可能是中國文學史上第一篇描寫父女不倫戀的小說。父女戀題材進入了文學創作,對「為尊者諱」的傳統不啻為一個巨大的挑戰——作為家中權威的父親,即使犯了錯也是禁止被討論和批評的。雖然在題材上是突破,但《心經》(1943年)從寫作手法上來看仍然是古典和朦朧的,與《洛麗塔》(1955年)等同時期的外國文學作品最直觀的區別就是缺乏性描寫。儘管中國歷史上有性描寫的傳統,但那是底層娛樂民眾的傳統,是一直被道德家斥責為「誨淫誨盜」(原意是財物不仔細保管,招致別人來偷盜;女子打扮得十分妖豔,也是引誘別人來調戲)的存在。儘管道德家們自己到了晚年,也渴望光滑新鮮的肉體,想納小妾,但卻禁止人們談論想納小妾的本源動力。蘇東坡的好朋友張先八十歲的時候納了個十八歲的小妾,蘇東坡知道後調侃道「一樹梨花壓海棠」,意思是白髮的梨花壓在了紅顏的海棠上,夠隱晦。這種年輕相差懸殊的結合在古代非常普遍,本質是父權社會下,有權勢的男性對女性青春的肉體的一種消費。而在《心經》中,許小寒與爸爸許峰儀的年齡差大約是二十歲,他們不倫之戀的悲劇根源在於他們是親生父女關係,而不是年齡差問題,這是首先需要搞清楚的。
97版的電影《洛麗塔》為了跟之前的版本區分,中譯名為《一樹梨花壓海棠》
從之前已經分析過的《傾城之戀》和《金鎖記》中已經可以看出張愛玲作品中的弗洛伊德特點,但我認為《心經》是張愛玲投射了最多自身經歷的作品。張愛玲家世顯赫,母親在她4歲時離家,父親成為她童年生活的唯一真實存在者。父親是滿清遺少,雖浪蕩不羈卻滿腹經綸,是張愛玲的啟蒙者,她後來對文字的迷戀亦是受父親影響。由於母親的離開,張愛玲深深地迷戀自己的父親,以至於後來繼母的出現讓她非常反感。她在自傳體散文《私語》裡寫到:「姑姑把父親要再娶的消息告訴我時,當時是在一個小陽臺上,當我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我就覺得如果我的這個繼母就在我的眼前,我就會把她從這個陽臺上推下去,讓她摔死掉。」張愛玲18歲時在繼母挑撥下遭父親毒打,離家出走投奔母親,後來再也沒有回到家裡,但她仍然走不出父親的陰影,並讓這段經歷成為創作的源泉。
在孩子的性心理發展階段中,性要求一般會在較為親近的異性家長那裡得到滿足。厄勒克特拉(Electra Complex)是戀父妒母情結,也就是女孩子會對父親產生愛戀,即愛父恨母。在原始社會和文明社會都存在反對亂倫的道德,每個人都知道禁忌,但這些禁忌卻永遠埋藏在潛意識深處,隨時可能爆發出來。大部分人都可以順利度過戀父妒母時期,但如果童年遭遇創傷或缺乏正確的引導,這種情結將持續到青春期甚至伴隨一生。昨日財新網的報導中,聊天記錄顯示李星星會對鮑毓明表達「我愛你」「我想你」等情感,而記者苑蘇文就將其解釋為這是女孩從小缺愛,隨便找個大叔依靠。退一萬步說,李星星可能確實因為童年的父愛缺失埋下了戀父情結的種子,但這應當成為大家關心、同情她,而非指責她的理由。
父女戀,不是指父親如禽獸一般欺凌女兒那樣的父女關係。那是最野蠻的性侵,往往在女兒幼小的時候就開始了,由於體型和體力上的差距,女兒完全無法反抗拒絕,由於恐懼和羞恥更往往選擇不告知他人,也絲毫不會有任何身體和情感的愉悅,如《阿甘正傳》裡珍妮的父親。更不是披著父愛的外衣對「繼女」進行施暴還要把鍋甩給「父女戀」,甚至「自由戀愛」的鮑毓明。張愛玲探討的父女戀,自然不是這個,而是有真正的情感,兼有父女和情侶身份的一種奇特的情感。
《心經》中三個主要的女性角色:許小寒、徐太太和許小寒的同學段綾卿都與唯一的男主角許峰儀有情感上的糾纏。在許家表面圓滿的家庭的外表下,卻是三個人支離破碎的內心與現實。三位女性形象在這部作品中塑造突出,雖然他們或多或少依附於許峰儀這樣一個男性角色,但她們每個人的性格特點都在這場感情中顯得高於許峰儀並且更加勇敢,張愛玲尤其擅長運用微妙的對話與空間的感覺突出了許小寒的主體成長。
許小寒是一個典型的愛錯了人的悲劇形象。她說:「女人對於男人的愛,總得帶點崇拜性。」小寒最初對峰儀的依賴和崇拜,正碰上峰儀對年老色衰的妻子喪失感情,對小寒產生了本能的欲望和喜愛。他的頭宗罪就是明知自己同女兒的關係是不正常的,卻沒有在小寒十歲的時候及時斬斷情根,而是一味縱容和逃避。作為一個成年人,相比小寒的無知無畏,他深刻了解自己對妻子和家庭的責任,一面經受著超我的規範和約束,一面又不忍心停止對女兒的畸戀,這使得他一直對女兒不正常的親近和依賴採取模糊和冷處理的態度,在十年間暫時維持住了家庭的平衡。
電影《水果硬糖》截圖,講了一個小女孩報復戀童癖大叔的故事
轉折點發生在小寒二十歲生日這天。原本小寒一直在峰儀面前故意做出孩子氣的舉動,這天她的心思被峰儀點破:「你怕你長大了,我們就要生疏了。」小寒的心態,從單純貪戀峰儀給予的柔情和呵護,到自我發現後大膽表白,試圖與峰儀進行平等的對話,迫使其承認自己的戀人地位。與其說許小寒是許峰儀內心本我的渴望,不如說她也是自己的本我實現,從她試圖掙脫峰儀的「附屬」地位開始,家庭表面的美滿平衡已經如晶瑩剔透的玻璃畫一般,出現了裂痕。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論,戀父情結原本只會存在於本我的意識中,而許小寒卻最終突破了自我與超我道德,將這樣的情感完全表露出來。
父親是女性主體成長必須面對的問題,在漫長的歷史文化進程中,父親這一角色已經被賦予了諸多文化想像和象徵的內涵。小寒的「戀父」就具有了取代軟弱的母親,以使女性主體實現與父親代表的男性力量抗衡的意味。這一形象實際上是「女兒」與「女人」的複合體。這是一種女性主體意識的覺醒,雖然病態,但已經可以打破父權的話語體系,甚至可以衝破家庭的社會規則的束縛,將本我的感情徹底宣洩。雖然伴隨的代價是慘痛的,過程也是糾結與痛苦的,但這種本我情感的覺醒是大膽而又熱烈的,就如同小寒二十歲年輕的生命一樣鮮活有力。
相比於小寒的勇敢熱烈,峰儀這個「在社會上混了多年的有權利有把握的人」顯得懦弱,對於小寒,對於家庭,他沒有任何的把握而最終選擇了逃避責任,與長相同小寒相似的段綾卿私奔。段綾卿生長在一個寡婦家庭,從小缺乏父愛的她對於家長類型的成熟男性有一種嚮往和依賴,最終演變成渴望結婚、「人盡可夫」的性格特點。她放棄了對同齡人龔海立的愛慕,衝破了道德的束縛,選擇與同學的父親私奔,既滿足了女性對於男性的嚮往,同時又成為她可以離開家庭的強大經濟依靠。許峰儀與段綾卿的雙向選擇最終使這段畸形的結合走到了一起。在道德上她是絕對值得唾罵,但她最可貴的在於「不虛偽」的性格特點,能夠毫無保留地表達自己的欲望並輔之以目的性極強的努力。
家中的「透明人」許太太,是被丈夫和女兒同時排斥的一個存在。她在明知丈夫出軌、與女兒有不倫關係的情況下,卻一直隱忍,不加幹涉。她是維持許家完美家庭的關鍵,但一直精心維護的家庭關係卻遭到了女兒與丈夫的反叛,最終演化成了一個家庭的悲劇,許太太或許是其中受到最大傷害的人。她是一位在傳統的遵從男性話語權環境下成長起來的女性形象,妻子和母親的雙重身份決定了她既有維護丈夫的責任,又有撫養子女的義務。在家庭失散情況下她並沒有拋棄她母親的責任,也並未責怪女兒,並且在小說的最後對許小寒說:「你放心。等你回來的時候,我一定還在這兒……」這句話給許小寒帶來了母愛上的希望,並且也在最後給這個家帶來了一定的希望。這可能是張愛玲筆下為數不多的一位善良母親的形象,同時也是一個具有悲劇色彩的傳統女性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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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學者卡倫·霍妮曾說「在談到我們時代的病態人格時,我不僅指的是存在著具有基本的共同特性的神經症患者,而且指的是,這些基本的共同性根本說來是由我們時代和文化中的現存的困境所生的。」張愛玲生活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的中國,她常以華美絢麗而略帶悽涼的筆觸直揭滬港兩地男女在殖民地化過程中新舊交錯的現實人生,揭示出處於現代環境下仍然頑固存留的中國式封建心靈的文化錯位。張愛玲用這種「錯位和犯衝」的不倫之戀反映了當時在租界區這種特殊環境生活的國人混亂不堪的現狀。許家是一個帶有封建色彩的資產階級家庭,許峰儀身上既有封建思想的陳腐又有新派的偽善。太太的年老色衰使他不自覺地對女兒產生了好感,受到倫理壓迫不得不轉移戀情,找了貧寒家庭出生的段凌卿做情婦。許小寒在這樣的家庭長大,形成了「戀父情結」,最後因為父親的遺棄被迫消解。
通過小說我們可以看出許峰儀代表的男權社會對許太太、許小寒、段綾卿所代表的女性地位的壓迫。《心經》和《洛麗塔》一樣,都是借了不倫之戀的外殼,反映作者對自己所處時代的思考和批判。《心經》反映出的女性在男權社會的無能為力,現代社會的女性的生存困境、地位和命運值得我們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