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真美,只是不適合接吻。
《地球最後的夜晚》上映第三天,出品方華策影視股票跌停的消息上了熱搜
隨之而來的是對這部電影鋪天蓋地地批評與抨擊
5月,關於天才導演第二部作品《地球最後的夜晚》入圍坎城電影節「一種關注」單元的讚譽還猶在耳畔
關於該電影預售破1.8億,創造「文藝片票房新紀錄」的新聞還在網頁上零零散散的逗留
甚至,還有媒體前腳關於這部電影的文藝解讀,天才讚美還沒來得及撤下,後腳已經開始向畢贛導演的「矯揉造作」「抄襲混沌」開炮
跨年之夜,有記者等在《地球最後的夜晚》0:00點散場的放映廳門口,等待採訪剛剛看完電影出來的情侶的感受
怎麼說呢,你隔著屏幕都覺得一種濃鬱的尷尬撲面襲來——衝著甜蜜的「一吻跨年」宣傳而來,卻出來時大多或一臉茫然,或睡眼惺忪
有人忿忿地怒打一星,還問著鏡頭「有比一星更低的分數嗎?」
有大爺攜家帶口,反覆說著「這是我看過最爛的片子,相當爛,太爛了」
有小情侶撓撓頭,表示看不懂卻覺得很酷——接吻?好像不適合。
到今天,《地球最後的夜晚》全國單日總票房只有100多萬,實現了從預售破億到低至冰點的瘋狂大跳水——無數媒體和影評人說「往後幾年,文藝片市場的遇冷和票房不景氣,《地球》都要背些鍋」
因為是它把普羅大眾對「文藝片」的晦澀難懂提升到了一個格外讓人敬謝不敏的高度
更何況還有那些在他們眼裡混亂矯揉的長鏡頭運用,零散的碎片式敘事,「抄襲」一般的致敬——文藝範兒十足卻又不知所云的臺詞是在瘋狂模仿王家衛,鏡頭語言則更是雜糅眾位大家卻還畫虎不成反類犬
一個天才導演在輿論裡從被捧到巔峰到被按進谷底似乎只用幾天的時間,而也是這幾天時間,足夠讓《地球最後的夜晚》從2018年末,2019年初最被期待的電影之一,迅速變成了「騙子」的代名詞
昨天,芭姐去二刷了這部電影,試圖剝離開對畢贛的個人崇拜和對湯唯黃覺李鴻其,還有在坎城生生把我圈了粉的忠叔陳永忠的「粉絲濾鏡」,去客觀地再看一次這部電影
也是到昨天,這部電影的院線排片一天最多不過兩場,我去看時整個影院只有我和不知名的某位女士兩個人:都很默契地提前十五分鐘進場,也都等到結尾曲伴著最後一個人名也播完離開
可芭姐這次的觀感卻遠比一刷《地球》時,在無數討論,鼾聲,以及不斷有人站起來走出影廳的聲音裡看完電影的感覺實在好上不知道多少
有時候你不得不承認,有些電影天生就是無法迎合大眾的喜好,沒有誰高誰低,只是一切像不配套的WIFI和密碼,彼此難以互相解答
要我說,這部電影很美,只是不適合接吻;
這段愛情如此浪漫,只是不適合講給每個人聽。
愛情,是一場受傷的冒險,也是一場自愈的救贖
——是夢境,就別企圖身在其中太清醒
(完整梳理電影,涉及嚴重劇透)
首先要說的是,芭姐很難以極其專業的影評人視角,去給你們解讀這部電影每一處鏡頭的運用,每一幀剪輯的片段都有怎樣漂亮或天才的隱喻,我所能的講的只是我眼裡的這個故事
——夢和愛情,本身就是這世界上最難解讀的兩個詞彙,就像有關這部電影的所有隱晦意象裡,男人見的是槍,是蛇,是起火的房子;
女人見的,許就是煙花,是手錶,是瘋女人的火把,還有野柚子與綠皮書。
比「一千個讀者心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更難說得清的是解讀一個沒有所謂「正確答案」的故事,所以今天芭姐只是分享,不是解讀。
故事發生在導演畢贛的故鄉,那個貴州叫「凱裡」的小城裡。整部電影一直伴隨著連綿的雨,無處不在的水,讓你隔著屏幕似乎都能聞到苔蘚遍布著的村落裡終年潮溼的氣息
這樣的環境裡,醞釀了一個跨越了12年的故事:在電影的前半段,12年前,12年後,由黃覺飾演的男主羅紘武的記憶成了零散的碎片,被由湯唯飾演的神秘女人萬綺雯的出現和消失串聯
故事的開始,是12年後,羅紘武的父親過世,漂泊異鄉多年的他又回到了凱裡那個小城。
父親給他留下的遺物不多,只有一輛破舊的小貨車和一隻壞了很久的掛鍾,奇怪的是,羅紘武在父親的掛鍾裡找到了一張照片
——一張12年前被羅紘武他自己送給了萬綺雯的照片,照片後寫著一個名字和一個電話
羅紘武順著這個電話查過去,找到的是一個因為盜竊,詐騙,辦假證坐牢的中年女人。
她是萬綺雯兒時的玩伴,在監獄裡,她給羅紘武講了萬綺雯的過去,講了萬綺雯給他唯一留下的那本綠皮書的故事,並告訴了他萬綺雯12年後的名字和住址
羅紘武按照女人給的地址,找到了萬綺雯12年後的住址和她的丈夫
——卻不曾想到,不久前他們已經離婚。她的前夫給他留下唯一的線索是,每晚萬綺雯都會去城市裡的一個歌廳唱歌
當羅紘武找了過去時,天還沒黑,歌廳還沒開始營業——在等待這場演出的過程裡,羅紘武走進了一家電影院想打發時間
電影演了一半,他睡著了——這是12年後的故事,是羅紘武關於「尋找」的現實。而在這中間,碎片式雜糅著他12年前的記憶,關於那個女人的記憶,關於他自己的記憶。
現實與回憶的區分是羅紘武12年前烏黑,12年後花白的頭髮:12年前,一切的開始依然是一場死亡,羅紘武最好的朋友,李鴻其飾演的白貓被一個叫左宏元的社會大哥殺死在一個潮溼陰暗的礦洞裡
為了給好友報仇,羅紘武劫持了左宏元的情人萬綺雯,可在劫持她的過程裡,他發現她妝花的時刻如此像他消失的母親
——他給她看了他母親的照片(就是12年後藏在父親掛鍾裡的那一張)為了一個莫名的關於「野柚子」的約定和「老套橋段」的搭訕,他們墜入愛情
他跟湯唯飾演的那個謎一樣的萬綺雯開始了離奇又忐忑地偷情——但其實他對眼前這個女人一無所知,不知道她總是不定時消失是去了哪裡,不知道她的過去,甚至不知道她真實的名字
直到有一天,她告訴他,她有了他的孩子,但她已經把它做掉了,因為大佬左宏元馬上就要回到凱裡,他們逃不掉了。
此時,羅紘武告訴萬綺雯,不用怕,他會帶她走。
但畫面一轉,他們被左宏元抓住——在陰暗殘破的房間裡,羅紘武被吊在一邊,萬綺雯被抓著頭髮,絕望如同沒有出處的暗和連綿的水汽
可沒有原因的,左宏元唱完一首歌,就放了羅紘武
但為了能徹底擺脫左宏元,最後萬綺雯和羅還是一起策劃了一場最戲劇性的謀殺:萬綺雯在冰冷的水邊抱住羅紘武的頭,她告訴他「當你和電影中的人同時開槍,旁人只會覺得是電影裡的聲音」
鏡頭再切回回憶時,羅紘武就已經在電影院裡,隨著片中人的槍響槍殺了左宏元——可殺死他之後,萬綺雯也消失了。這是羅紘武12年前的記憶。
後來現實和記憶就都結束了,他的夢開始了,你的夢也開始了。
進影廳之前發放的3D眼鏡到此時才算真的有了用武之地,你跟屏幕上的羅紘武一同戴上眼鏡的那一刻起,你們一同墜入了一場醒不來的夢。
夢裡,他反覆遇見著熟悉的人:陰暗的礦洞裡,住著的那個12歲的少年,很會說謊,很愛打桌球
羅紘武給他起了個外號「小白貓」——有人說這是在紀念著那個在一切故事開端就死去的朋友;也有人說,男孩兒就是那個現實裡與他無緣的孩子。不管如何,要錯過的終歸會錯過,他離開男孩兒後繼續往前
臨別時,男孩兒給了他一柄「旋轉就能飛起來」的桌球拍。
後來,他在一個破舊的撞球廳看見了一個跟萬綺雯長得一模一樣的女孩凱珍
在跟凱珍遇見又離別的過程裡,他看見了那個染了紅頭髮的白貓母親(張艾嘉)——現實裡,白貓母親說過「誰會染紅色的頭髮」
而在羅紘武心裡,他失蹤的母親一定有一頭紅色的頭髮
他兒時的記憶中,那個總能給他偷來甜甜蜂蜜的母親是消失在一場大火裡,可夢境裡,他幫助了母親跟養蜂人的私奔
他問那個紅髮女人:
「真的要跟他走嗎?」
「非要跟他走的話,告訴我跟他走的原因」。
女人拿著火把看著他 :
「我這一輩子吃過太多苦了,至少在他那裡蜂蜜是甜的」。
他不甘心地追問 :
「真的要跟他走嗎?你就沒有什麼要牽掛的人?」
女人頓了一秒,很乾脆地回答:
「我牽掛的人還很小,很快就會把我忘了。」
臨別時,女人給了他一隻手錶,說「這是我最貴重的東西」
他把表送給了凱珍,凱珍回贈了他一支煙花
凱珍說「手錶,是永恆的意思」
羅紘武說「煙花,是短暫的意思」
然後他們一起跑去了凱珍當年偷過東西的房子,那個房子也是現實裡他跟萬綺雯纏綿也密謀過的地方,他聽她講起房子裡的男女,講起綠皮書扉頁上的咒語——他突然意識到,這是一個夢境
他們在月光下擁吻,男人念起了咒語,愛人的房子開始旋轉——黎明到來,煙花將盡
電影從尋找開始,在夢裡的答案中完結:羅紘武找到了他關於母親的記憶,也明白了萬綺雯的過去與現在,他在夢境裡一道道縫合了自己的傷口,有的會痊癒,有的結了疤。
芭姐有朋友說,這部電影就像,在散場前來不及擁吻的戀人,讓人想抓住卻忘了怎麼珍惜——畫面那麼美,夢境那麼奇幻,愛情那麼刻骨,可又那麼摸不著抓不住,那麼突然出現又消失,愛情消失的速度太快,快到都不夠一個吻的時間。
故事最後的意象裡,煙花綻放的是短暫的美麗,手錶流淌的是永恆的時間。
——電影的意義各有解讀,可在芭姐看來,故事要說的其實正是:我們不必向每一場夢求解,有時候,不清醒有不清醒的因緣。
成也跨年,敗也跨年
其實浪漫有時候比接吻更難
《地球最後的夜晚》不是不浪漫的。
相反,它把浪漫藏在了各種小小的細節裡,不說「我愛你」,反而處處都是愛情走過灼燒出的痕跡。
論演員:
湯唯飾演的萬綺雯,年少時偷竊詐騙,後來被人販子賣到凱裡,再後來跟了大哥左宏元,又在左宏元死後徹底消失
複雜神秘,萬種風情。但就是這個在別人眼裡「跟許多男人裹不清」的女人,從頭到尾,卻傻乎乎地一直信著一本偷來的綠皮書裡只寫了一半的愛情故事和那句:
「只要念動扉頁上的咒語,愛人的房子就會旋轉起來」的荒唐咒語。
女人的天真與複雜在她身上互為投射,這個人之所以能讓左宏元、羅紘武這兩個男人為之殺人,為之神魂顛倒的原因,在電影的敘事過程裡越發清晰。
而畢贛「老姑父」陳永忠飾演的大哥左宏元澤是一個巨大的驚喜:電影全片裡,他沒有一句臺詞,只是唱了一首歌
歌詞是這樣的:
早已不在乎
愛上了你
將一切都抹去
我靜靜悄悄默默淡淡的止住呼吸
就這樣吧
我知道你要離開我
卻依然無法停止
眼淚掉下來
……
當他戴上帽子,帽簷壓低到幾乎看不見眼睛。又在電影裡跳了一段類似迪斯科的單人舞,再用喑啞的煙嗓反覆唱著那幾句歌詞
近乎嗚咽哀求,一種實在粗糲的浪漫,讓「左宏元」這個角色不著一字卻被立得漂亮
讓你從一個小人物,一個鄉野大佬身上發現一種隱匿的、最具中國上一代男性沉默特質的愛之謎題——這是畢贛的本事,也是陳永忠的本事。
而片中,像陳永忠飾演的左宏元一樣,一句臺詞也沒有的還有一個李鴻其飾演的白貓:他就出現了寥寥幾個鏡頭,然後用一個長達5分鐘的長鏡頭完整吃完了一顆蘋果
「人在最傷心的時候,會連著蘋果的核,吃完一整個蘋果。」配著羅紘武這句旁白,鏡頭不斷拉近到整個銀幕只剩李鴻其清晰一張臉:腥紅著眼睛,努力靠著咀嚼蘋果忍住眼淚,每一塊肌肉都在微微抽搐,可最後淚水還是從他的眼角滑下來。
他背上趴著的是羅紘武的前妻——這本來是那麼一個讓人細思恐極的故事
但在他的表演面前,故事都變得不是那麼重要,你被這個人牢牢地抓在了那幾顆將滴未滴的眼淚裡。他不用有故事,他眼裡都是故事。
而張艾嘉,無論是演白貓媽媽還是那個羅紘武夢裡的紅髮瘋女人讓人印象都太深刻了:
昔日最具文藝範的女人在電影裡卻能那麼緊緊貼著生活
無論是作為那個經歷了喪子之痛的理髮店老闆娘還是夢裡那個拋棄兒子的媽媽,她的眼裡都實在太有戲
不用聲嘶力竭,卻能默默傳遞一種極其龐大的悲哀和通透
如果說湯唯是這部戲的骨頭,那張艾嘉就是這部戲的魂兒
最後,黃覺的魅力在這部電影裡實在昭彰,這世上最讓人動容地莫過於一個飽經了滄桑和世事的男人,願意沉浸在一場虛幻的夢境裡,陪你相信一個荒唐的咒語
12年前的幼稚固執,12年後那種被生活擊打得滿眼疲憊——黃覺只用發色的細微變化去演繹一個男人的12年,他那種人到中年,對生活的無奈和對夢的暗自渴望都被寫進了眼睛裡。
孤獨裸露,脆弱曝光,陳年舊傷被撕得鮮血淋漓——黃覺的戲,是浸在骨子裡的戲。
論臺詞:
畢贛剛開始寫這個劇本時,他拿給人看的就是一個不足千字兒的故事框架,那個框架具體怎樣我們不得而知,但猜想著應該一切都是從綠皮書上那一段咒語開始
電影裡男女主角,配角,甚至夢裡的新主角,都在反覆提及這則咒語
但直至電影結束前5分鐘,羅紘武才真正意義上完整念完了這貫穿全片的綠皮書扉頁上的咒語:
用刀尖入水
用顯微鏡看雪
就算反覆如此
還是忍不住問一問
你數過天上的星星嗎?
它們和小鳥一樣
總在我胸口跳傘
——畢贛的詩,藏著幻想,孤獨,和孩子氣
他對故鄉的概念裡,藏著終年不斷的雨,藏著礦洞與泥石流肆虐的路,藏著能陪他孤獨的星星和月亮,他的臺詞不是模仿誰,他就是在寫給自己的詩
結尾,羅紘武說「如果早知道這是夢,他會想讓它過得慢一點」
凱珍說「夢是被遺忘的記憶」
這些看似矯情的臺詞隨著電影一起看在了你的眼睛裡,大腦會迅速把你接受到的信息分析轉化,佐之以你的情感,記憶,情緒,經歷
——所以無謂什麼「看懂與否」,文藝片的臺詞也不是以「晦澀難明」作為敘事標準,你哪怕在電影背景凱裡連綿不斷的雨聲裡收穫了一夜好眠,一場怪夢,那都是你的收穫。
論營銷:
最後芭姐想說的是:《地球的夜晚》是畢贛的一首散文詩,卻同樣也是文藝片票房營銷的一場教學式「自殺」示範
看過《地球最後的夜晚》製片寫下的《地球最後的夜晚的至暗時刻》:他用文字記述了該片從創作,拉投資,到幾經波折地拍攝,險些「中道蹦殂」的種種艱難,讓人看了著實感動又覺得不易。
也能理解,畢贛導演人生第二部片子《地球》,作為一部文藝片,生生拉到6000萬投資,這是一個怎樣的概念和不容易——導演偉大,演員偉大,投資方們亦是為中國的文藝片發展做出了巨大的貢獻
但這並不代表,為了創造更多價值,就可以生生把這麼自知不夠大眾的片子用最「劍走偏鋒」的方式營銷:
由X音出手,營銷「跨年一吻」的儀式感浪漫;
再各種臺詞貼滿網絡,生生引導人把一部文藝片當成了迪士尼浪漫愛情喜劇來期待;
甚至主打「浪漫」「甜蜜」「深情」——對於只想0點浪漫的情侶來說,這就是掛羊頭賣狗肉式宣傳
全然沒有考慮這部片子的接受度和易理解度是不是適合跨年只想開開心心,舒舒服服談個戀愛的情侶。
用通俗浪漫卻解讀創意文藝電影,撈不到人氣又失去了格調——這才是電影營銷爆炸的真正原因。
但最後芭姐還是要說:電影真美,只是不適合接吻;
許多故事,要講給對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