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看了幾集《清平樂》後再去看它的原著《孤城閉》的。我原來以為,此《孤城閉》是不是與「長煙落日孤城閉」有關,那應該重點是寫範仲淹的。
實際上是我想左了。
米蘭Lady應該是取錢鍾書《圍城》的比喻:婚姻就像一座圍城,圍在城裡的人想逃出來,城外的人想衝進去。徽柔與梁懷吉想衝進婚姻這座孤城,因諸多因素的影響,這座孤城的城門對他們無情的關閉了。
隨著《清平樂》的熱播,網上的評論也漸漸的多了起來,見仁見智,各抒己見,這是好事:畢竟「在一千個觀眾的眼中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
關於《清平樂》收視率的成敗,影視演員表演水平的高低,網上的評論已經夠多的了,我就不湊這個熱鬧了。我想品一品範仲淹其人其事。
《清平樂》的主角當然是宋仁宗(王凱飾)和皇后曹丹姝(江疏影飾)。仁宗朝文星璀璨:晏殊、歐陽修、蘇瞬卿、蔡襄、梅堯臣、範仲淹……範仲淹只是眾多臣工中的一員。
編劇和導演也確實沒有濃墨重彩的表現範仲淹,我在看過《清平樂》後甚至沒有記住飾演範仲淹的演員的名字和相貌。
但是,我覺得編劇朱朱的歷史知識功底還是不錯的。她將原著中仁宗朝一對小兒女的愛情生生改編成歷史大劇,較全面的反映了仁宗朝的歷史事件及人物群像。
我認識範仲淹是從學習他的《嶽陽樓記》開始的。當年的語文老師是要求我們背誦的。我因為這篇文章結構嚴密,排比工整,行文錯落有致,讀來琅琅上口,很快就背熟了,而且記憶深刻,雖經歷幾十年滄桑歲月,警句華章,至今仍深刻腦海:
「慶曆四年春,滕子京謫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廢俱興。」「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
我那時讀書不求甚解,也沒有想深入了解範仲淹、滕子京其人其事。這次看《清平樂》,人物關係脈絡,漸漸地清晰起來。
滕子京在《清平樂》中甚至算不上重要人物。他在30多集後才遲遲登場,而且是被彈劾的。
慶曆三年鄭戩告發滕宗諒在涇州濫用公款;監察御史梁堅彈劾滕宗諒在涇州濫用公使錢十六萬緡。這個罪名可不小。
這次言官打了範仲淹一個措手不及,他們不給範仲淹調查事實真相的時間啊。
範仲淹只得在殿上以個人性命擔保滕宗諒沒有貪汙之舉——因為他相信滕宗諒的人品。
範仲淹實在不是一個好律師——證據呢?
而且,滕宗諒為了怕連累無辜,將一應材料全部燒毀——毀滅證據,罪加一等。要是在現代法庭,他非輸了官司不可。賈昌朝因此反諷範仲淹未了解詳情就隨意評論,有些武斷。
好在仁宗沒有那麼糊塗,他深知滕宗諒在涇州對抗西夏的戰役中立下了汗馬功勞。面對言官的言之鑿鑿,仁宗只得將滕宗諒貶至虢州(算是降一級使用吧)。
然而言官卻不依不饒,御史中丞王拱辰認為滕宗諒「盜用公使錢只削一官,所坐太輕」,應加重處罰。滕宗諒因此於慶曆四年被貶至巴陵郡。
人性本是複雜的:古人說「知人知面不知心」,範仲淹卻能夠在滕宗諒遇到大麻煩的時候為他辯解,並且還以自己的身家性命來擔保——這份信任、這份雪中送炭卻比任何錦上添花的贈與更難能可貴。
滕宗諒也沒有辜負範仲淹的信任,他到巴陵郡上任一年多就「政通人和,百廢俱興」——他確實是幹實事的人,也確實是「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
他在嶽陽幹了三件大事,而且是造福民生的事:第一件事,崇教化,興建嶽州學宮,這是重視教育事業。
第二件事是治理水患,修築堤垸。嶽陽地處長江和洞庭湖交匯處,防洪防澇是保障民生的重要措施。這件事功在當代,造福子孫,善莫大焉。
第三件事是重修嶽陽樓。司馬光在《涑水記聞》中寫道:「滕宗諒知嶽州,修嶽陽樓,不用省庫錢,不斂於民……樓成極雄麗……州人皆稱其能。」這是建立地方的文化品牌,用現在的話說,是「文化興市」。
宋人王闢之在《澠水燕談錄》中稱「慶曆中,滕子京謫守巴陵,治最為天下第一。」
《宋史列傳第六十二滕宗諒傳》曰:「宗諒尚氣,倜儻自任,好施予,及卒,無餘財。所蒞州喜建學,而湖州最盛,學者傾江、淮間。」
蘇瞬卿稱他「忠義平生事,聲名夷翟文。言皆出諸老,勇復冠全軍。」
這樣一個能文能武能幹實事的人,卻仕途坎坷;而那些能言善辯、巧舌如簧的人卻仕途通達。不能不使人為之一嘆。
「及卒,無餘財。」沒有存款、沒有多餘的錢財,應該可以算得上是一個清官吧!反諷的是,當年彈劾滕宗諒的那個人,受命審訊此案,他的調查結果是「滕宗諒所用錢數分明,並無侵欺入己」。
換作我們現代人,遇到這樣的遭際,能沒有怨懟嗎?
範仲淹就是看到滕宗諒遭到這樣不公平的對待,怕他有所怨恨,因此,在滕宗諒「囑予作文以記之」的情況下,寫下了《嶽陽樓記》,委婉的勸勉滕宗諒「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是進亦憂,退亦憂。然則何時而樂耶?其必曰: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乎?」
知滕宗諒者範仲淹乎!我們可以知道的是:因為《嶽陽樓記》,範仲淹、滕宗諒名垂千古是毫無疑問的了。
範仲淹絕不是簡單的說教者,他不像隋煬帝那樣「說堯舜之言,行桀紂之實」(魏徵語),他自己是怎樣說的,就身體力行的去做。
作為封建士大夫的優秀代表,他們的政治理念是「致君堯舜」、「匡社稷」、「濟萬民」。範仲淹也想將這方面做到極致。
宋仁宗天聖七年(1029年),仁宗準備率百官在會慶殿為太后祝壽。範仲淹上疏諫言仁宗放棄朝拜事宜。還給太后上劄子,請求太后還政於仁宗。這在當時是非常危險的。
歷史上的呂后、武則天對要求她們還政於皇帝的臣子是殺無赦的。當時的滿朝文武也都害怕章獻明肅皇后當武則天,但是,誰也不敢說出來。畢竟命是自己的,還是明哲保身為好。只有範仲淹傻乎乎的當出頭鳥。
晏殊得知範仲淹上劄子,大驚失色,批評他過於輕率。範仲淹據理力爭,寫了《上資政晏侍郞書》:
「……侍奉皇上當危言危行,絕不遜言遜行、阿諛奉承,有益於朝廷之事,必定秉公直言,雖有殺身之禍也在所不惜。」
忠肝義膽溢於言表。
範仲淹多次因進諫遭貶謫,梅堯臣作《靈烏賦》勸範仲淹少說話,要明哲保身。範仲淹也作《靈烏賦》回答他,強調自己「寧鳴而死,不默而生」,大義凜然,堪為表率。
範仲淹不但以文章名世,他還是一個傑出的軍事家。「澶淵之盟」後,宋遼邊境有了百餘年的和平環境,而西夏成了大宋的主要邊患。而縱觀仁宗朝對西夏的戰略認識,範仲淹是少有的頭腦清醒者。
宋仁宗親政後不久,党項族李元昊反。趙禎因為太后總以他「不成熟」、「沒有治國經驗」來反對他親政。這可是天賜良機,他渴望用一場軍事勝利來表明自己不是「窩囊廢」。
在一些佞臣的蠱惑下,他準備御駕親徵。如果能夠在對西夏的戰爭中取得一場大的勝利,他就可以躊躇滿志的詔告天下:我趙禎也是英主。他或許還想在文治武功上超越宋太祖呢。
不過,「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晏殊以他「還沒有皇位繼承人」的理由阻止了他的御駕親徵。
還不能不說晏殊在政治上還真的是非常老辣的:如果仁宗真的御駕親徵,他還真可能淪為西夏的階下囚呢。因為他既不知己也不知彼,加上好大喜功,遇到西夏的誘兵之計,他一定貪功冒進,失敗就是不可避免的了。
這從他對西夏前線的「範韓之爭」的判決可以看出來。
當年,延州是抗擊西夏的前線。範仲淹和韓琦作為同級別的前線指揮官,因為意見不合,只得上奏朝廷,請仁宗作決策。
範是主張積極防禦的,韓想主動出擊。當然,主動出擊可能更容易博得讚賞,用現在某些人的說法,就是「敢於亮劍」,而且即使失敗了,還會有人為他們開脫,而美其名曰「雖敗猶榮」。
戰爭是殘酷的,一場戰鬥的失敗,就可能意味著成千上萬人的死亡,不知道如何可以「榮」得起來。而防禦往往是受人詬病的:「畏敵如虎」、「貪生怯戰」等等,不一而足。
宋仁宗渴望用一場勝利來奠定自己的英主地位,因此,他支持韓琦的主動出擊。而這輕率的決定,導致好水川之戰,任福及以下6000餘將士戰死。
範仲淹以文官統兵,我相信他對敵我雙方的優劣態勢是有非常清醒的認識的。
西夏騎兵多,來去如風,地形熟悉,利於速戰,利於誘敵深入。這是西夏的優勢。西夏的弱點在於,它自給自足的能力比較弱,糧食,茶葉等等生活必需品要從大宋輸入。只要大宋鎖關,不與它做生意,時間長了,必定引起它的內亂。
大宋由於立國之初就定下了「重文輕武」的基本國策,導致積貧積弱,不利於從軍事上與西夏硬扛。但大宋是個農業國,自給自足容易。
因此,範仲淹制定的積極防禦措施就是:構築城寨、修葺城池,建烽火墩,形成以大順城為中心、堡寨呼應的立體戰略防禦體系;安撫邊境羌族部落;關閉邊境榷場,不與西夏做生意,切斷西夏的糧食茶葉的供應。
事實證明,範仲淹的積極防禦措施是完全正確的。經過範仲淹、韓琦等人的苦心經營,西北局勢大為改觀:慶曆四年(1044年),宋、夏正式達成和議。西北局勢轉危為安。
唐人的邊塞詩達到一個文學類別的頂峰。宋詞的豪放詞也達到了頂峰。範仲淹在這兩個頂峰中起到了承前啟後的作用。範仲淹的《漁家傲》是邊塞詞的濫觴,也是豪放詞的起源之作。
《漁家傲》
塞下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四面邊聲連角起。千嶂裡,長煙落日孤城閉。
濁酒一杯家萬裡,燕然未勒歸無計。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將軍白髮徵夫淚。
上闕應該是寫景。
「塞下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塞下的秋天來了,風景也囧異於平常;往衡陽去度冬的大雁沒有絲毫留戀的飛走了。在這抗擊西夏的前線,四面八方邊塞特有的聲音連同戰鬥的號角一起響起。重巖疊嶂的大環境中示警的烽煙在夕陽西下的時間升起,這座孤城的城門就關閉了。
我覺得這裡的「長煙落日」應該用到了王維的「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典故。建烽火墩是範仲淹在西北整體防禦的一部分。古代的烽火是燒的狼糞,所以也叫「狼煙」。狼煙性重,不易被風吹散,因此「孤煙」是直的;「長河落日圓」也是名句。
這裡,他用王維的名句襯託他在邊塞的孤城因見到烽煙關閉了孤城的城門。
下闕是抒情。「濁酒一杯家萬裡,燕然未勒歸無計。」
我們應該從兩個方面來加以闡發。酒是個奇怪的東西,它是解愁的「一醉解千愁」,「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同時,酒又是添愁的「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舉杯消愁愁更愁」。
範仲淹在這裡不但是表達個人的情緒,而且升華到整個戍邊將士的情緒,這樣的格局就更大了:濁酒一杯,可能是將士之間的同鄉聚會,也可能是打了勝仗後上級的犒賞宴會。
面對這樣一杯濁酒,每個人的內心想法應該不盡相同,應該表達怎樣的一種情緒呢?範仲淹選擇了最人性化的表達——那就是思念家鄉、思念父母、嬌妻、稚子,然而這一切都在萬裡之外,無法讓人不思念。這表達是親情。
「燕然未勒歸無計」,其中的典故我就不說了。範仲淹這裡表達的是:我們駐守邊疆的任務還沒有完成,我們不能夠回去啊!不能去與家人團聚啊!這表達的是責任——軍人的責任。
「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將軍白髮徵夫淚。」羌管就是羌笛,「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羌管悠悠,寒霜滿地,時刻提醒戍邊將士:這裡是前線,要枕戈待旦,隨時準備戰鬥。
將軍為此熬白了頭髮,而徵夫(概指出徵的將士)可能因為思念家鄉,或許是悼念犧牲的戰友而流下了眼淚。
我能想像當這首詞傳唱到京師時,範仲淹的君子之黨和有正義感的學子是如何的爭相傳抄,或許他們還會在聚會中舉杯「為範希文的漁家傲,當浮一大白」。
就是這樣一篇充滿正能量的詞,當時還有人批判它「宣揚悲觀情緒」。真的是噴子無處不在,古今中外概莫能外啊?
現在,當過兵的人喜歡唱「你不扛槍我不扛槍,誰來保衛祖國誰來保衛家?」我想,範仲淹時代的將士,也可能喜歡在家書中引用「濁酒一杯家萬裡,燕然未勒歸無計」吧?
元好問評範仲淹:文正範公,在布衣為名士,在州縣為能吏,在邊境為名將,其才其量其忠,一身而備數器。在朝廷,則孔子之所謂大臣者,求之千百年間,概不一二見,非但為一代宗臣而已。
古人的評價就不多說了。品範仲淹,還是以偉人之語作結吧!
毛澤東於1957年8月1日讀《宋史》卷三——卷四《範仲淹傳》時,對範仲淹的兩首詩作了詳細點評:
「詞有婉約、豪放兩派,各有興會,應當兼讀。讀婉約派久了,厭倦了,要改讀豪放派。豪放派讀久了,又厭倦了,應當改讀婉約派。我的興趣偏於豪放,不廢婉約。婉約派中有許多意境蒼涼而又優美的詞。範仲淹的上兩首(指《蘇幕遮▪碧雲天》和另一首《漁家傲▪塞下秋來風景異》),介於婉約與豪放兩派之間,可算中間派吧;但基本上仍屬婉約,既蒼涼又優美,使人不厭讀。婉約派中的一味兒女情長,豪放派中的一味銅琶鐵板,讀久了,都令人厭倦的。人的心情是複雜的,有所偏袒但仍是複雜的。所謂複雜,就是對立統一。人的心情,經常有對立的成分,不是單一的,是可以分析的。詞的婉約豪放兩派,在一個人讀來,有時喜歡前者,有時喜歡後者,就是一例。睡不著,哼笵詞,寫了這些。」
(見《毛澤東讀文史古籍批語集》第27——2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