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次評審世界各國民族舞的會議上,一位斯洛伐克的評審專家訓斥一些發展中國家的舞蹈演員,說他們把自己的民族舞蹈跳得像「芭蕾舞一樣」,並且要求對方展示出更加「原生態」的舞姿;然而,她卻被一位克羅埃西亞的同行駁斥:「東歐民族的舞蹈,以前何嘗不是這樣走來的呢?」
駁斥者名叫特裡夫克·切別茨,是克羅埃西亞首都薩格勒布最大規模民族舞蹈節的執行主席。他在駕車把我送回酒店的時候,忍不住向我吐起了苦水:籌組一場舞蹈節實在太不容易了,那麼多組織方和贊助者對民間舞蹈的看法很不一樣,舞蹈演出的篩選過程實在令人頭疼。
當時,在薩格勒布舊城中心廣場,天氣炎熱又乾燥,來自世界各國的參加者依然盛裝表演,或是穿著厚重奢華的民族服裝等待上場。
穿著羊毛衣的阿爾巴尼亞代表團在36度高溫下打著響亮的羊皮鼓,餘音繚繞。阿爾巴尼亞山民的那個鼓點節奏,我今天依然能重新拍打演繹一次。
克羅埃西亞一座廢舊城堡裡的民間藝術節舞臺 圖/何任遠
這樣一個民間舞蹈節,在東歐國家可以說是遍地開花的存在。儘管我參加的這些民間舞蹈與音樂表演藝術節,屬於全球範圍內的「國際民俗節慶與民俗藝術理事會」(CIOFF)名下,但東歐國家的組織熱情卻相當高漲。
過去千年來,斯拉夫民族在歐洲範圍內都沒有自己獨立的民族國家,一直被視為被統治的民族。後殖民理論,在某種程度上對斯拉夫和東歐國家也適用。
斯拉夫民族的舞蹈,民族特色明顯,但內部也存在著差別;由於不同斯拉夫民族之間的關係並不和諧,宣示舞蹈層面的不同,也成為了斯拉夫民族之間博弈的一部分。
1862年2月16日,依然屬於奧地利帝國統治的布拉格,出現了一種前所未見的團體操活動:在一個空地上,上百對男女穿上捷克族的服飾,跟著同樣的節奏跳起了具有波西米亞和摩拉維亞地區鄉間特色的舞蹈。
這場在布拉格規模空前的集體演出,就是「團體操」的雛形。冷戰時期的東歐陣營國家,乃至今天的朝鮮,那種成千上萬名演員整齊地擺出各種圖案的大型團體操,均起源於此。
與我們熟悉的自上而下服從命令從而製造整齊劃一的效果不一樣,布拉格當時的團體操由捷克民族主義「民間演出隊」組成。59個演出隊的成員,穿著不同的制服相互比拼體力和舞藝,競技色彩濃厚。
在奧地利帝國統治時期,這些團體操活動受到哈布斯堡當局的嚴密監控,以防再次演變為1848年的民族獨立革命運動。
捷克族的早期團體操除了舞蹈比拼,還有合唱團和民間工匠展示才藝的環節。這些團體操隊員,穿著富有捷克族特色的衣服,在大型廣場上載歌載舞。
男舞者時而脫光上身展示肌肉和力量,還把鮮花贈送給觀眾,在哈布斯堡警察的監視下製造出一種歌舞昇平的效果。
然而,捷克團體操儘管標榜展現捷克的民族藝術精粹,形式和組織框架卻並非原創。實際上,捷克民族主義者借鑑了一整套的德意志民族主義組織模式。
包括民間舞蹈俱樂部、民間體操協會、民間劍術俱樂部和民間手工藝者聯盟等架構的專有名詞,都從德語概念翻譯為更加簡單易懂的捷克語。
德意志人的民間舞蹈和體操團隊,是啟蒙運動以來日益壯大的中產階級從貴族手中借鑑的消遣方式,試圖通過肢體的鍛鍊改善身體的外觀,達到精神與肉體的升華。
19世紀初,隨著拿破崙的入侵以及民族主義思潮在德意志地區泛起,需要大量體力消耗的民間舞蹈和體操運動,成為了中產階級和知識分子試圖喚起民族意識的載體。
運用大量體操和芭蕾舞語言的民族舞蹈,在當時看來是一種「現代化」的改造,是現代中產階級「提升」民族舞蹈藝術的一種手段。這種從德意志傳入的「現代化」工程,也進入捷克的團體操表演,成為直到20世紀初的重要風格。
這些芭蕾化的民族舞蹈,還加了演奏團、合唱團和故事情節,編排為具有敘事性質的演出。「中產化」的民間舞蹈演繹,也從捷克族散播到東歐的其他斯拉夫民族,在克羅埃西亞族、波蘭族和塞爾維亞族的民族舞蹈藝術復興中,成為一種標配。
1936年,克羅埃西亞舞蹈隊作為南斯拉夫王國的舞蹈代表團的一部分,參加了在德國柏林舉行的「世界舞蹈奧林匹克」,並且獲得了冠軍。
在克羅埃西亞民族舞蹈研究者看來,作為克羅埃西亞民間舞蹈藝術在歐洲舞臺亮相的首秀,這次勝利可以載入史冊。
1936年這個年份也絕對值得玩味:這已經是希特勒上臺後的第四年,南斯拉夫王國國內的民族矛盾日益浮現,1928年克羅埃西亞農民黨領袖斯捷潘·拉迪奇被大塞爾維亞沙文主義者暗殺,克族與塞族已成水火。
克羅埃西亞舞蹈團在柏林的揚眉吐氣,讓克羅埃西亞民族主義者情緒更加高漲。
在奧匈帝國時代,被警察盯緊的斯拉夫團體操組織,一直與政治保持一定距離。一戰結束後,東歐大地上的版圖發生劇烈改變,多民族帝國境內東歐民族舞鼓吹者頭上的高壓線消失了。
在動蕩的20世紀,原本被視為民族解放運動一部分的民族舞蹈,逐漸演變為民族國家鞏固其合法性的半官方活動,形式開始變得自上而下。
獲得2018年奧斯卡最佳外語片提名的波蘭電影《冷戰》,講述了波蘭戰後組建的官方民族歌舞團「Mazurek」裡面的樂隊指揮與女歌手之間的愛情悲劇。
在電影《冷戰》的開頭,樂隊指揮、舞蹈導演和行政經理冒著大雪跑到波蘭的鄉間,用錄音機把鄉間流傳的歌謠記錄下來。
他們還到處物色有天賦和外貌姣好的女性參加舞蹈面試,讓及格者參加培訓,最後組成在國外巡演的歌舞團,使之成為波蘭在海外的一面文化旗幟。
這就是一個篩選、培育和加工的過程,通過芭蕾舞技巧的加工,把民間舞蹈和歌謠變成可供政府使用的外宣工具。
納粹德國和克羅埃西亞的法西斯當局,在二戰期間也推崇「芭蕾舞化」的民族舞蹈。1928年拉迪奇遇刺後,克羅埃西亞民間藝術家也與塞爾維亞人主導的演出機構發生了嚴重矛盾。
薩格勒布當地一位著名的女舞蹈家米亞·卓拉克被禁止演出,觸發了其遠走柏林,為日後納粹上臺時德國與克羅埃西亞舞蹈界的緊密紐帶奠定了基礎。
近年來,東歐年輕一代的民間舞蹈研究者和組織者,卻開始了祛除「芭蕾舞化」的過程,試圖挖掘民族舞蹈更加「原生態」的面貌。
實際上,正如巴爾幹的所有民族文化藝術都是相互影響的那樣,南部斯拉夫各個民族乃至地區的民族舞,都吸收了不少外族的因素。
特裡夫克·切別茨博士給我發來了他在克羅埃西亞南部城市杜布羅夫尼克的一份研究報告。這個位於克羅埃西亞最南端末梢的城市,背山面海,面對著亞得裡亞海,翻過背後的山脈就是波士尼亞。中世紀威尼斯商人往東貿易,就必須經過這個防守森嚴的堡壘城市。
杜布羅夫尼克最典型的民間舞蹈Lindjo,是一種由撥弦琴和人聲唱腔伴奏,由男女圍成一圈的舞蹈。
切別茨博士認為,這種舞蹈可以說是最富有「國際化」語言的克羅埃西亞地方舞——它的樂器發源於希臘,也有人借用義大利民間常用的撥弦樂器曼陀林;這些舞蹈的曲風也或多或少受到吉普賽人的影響,黑山乃至阿爾巴尼亞的文化影子也糅合其中。
克羅埃西亞海濱城市杜布羅夫尼克最典型的民間舞蹈Lindjo
也正是這種東南歐多個民族雜居的狀態,形成了Lindjo舞蹈的面貌。這種舞蹈在20世紀上半葉一度式微,在70年代卻重新被當地愛好者挖掘,並且被年輕人接受和傳承,到2010年成為當地官方認定的非物質文化遺產。
Lindjo舞蹈在杜布羅夫尼克達到深入人心的時刻,是在1990年代南斯拉夫解體戰爭時期。作為與克羅埃西亞本部不接壤的飛地,杜布羅夫尼克遭到南聯盟的火箭炮襲擊,這座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認定的歷史名城遭到火箭炮襲擊,不少房屋被摧毀。
相比起戰前那種「芭蕾化」的舞蹈風格,戰爭時期的舞蹈表演非常即興,以自下而上的方式表達克羅埃西亞民族的自豪感。這種缺乏排練的「原生態」舞步,也就成為杜布羅夫尼克居民對自我民族身份的肯定。
從中產階級的「芭蕾化」加工處理,到回歸原生態展現多元文化影響,東歐的斯拉夫民族舞蹈走過強權統治的歲月,從建立民族國家初期的排他性到現在的包羅萬有,也算是地緣政治的一種映照吧。
作者 | 本刊記者 何任遠
編輯 | 謝奕秋 xyq@nfcmag.com
排版 | 朱麗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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