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上帝信仰問題上,新儒家、中國的基督教乃至自由主義,是存在著共同公約數的,即大家都認為中華文明需要一種上帝信仰。信奉一種超越的價值,有益於克服人性的墮落和權力的暴虐,培育道德倫常。
北航高等人文研究院院長、政治學學者 高全喜
高全喜(北航高等人文研究院院長、政治學學者):楊鵬這本書的現代意義,我覺得體現出了三個維度。一個是上帝信仰與儒家的關係,一個是上帝信仰與中國基督教的關係,第三個便是上帝信仰與中國現代啟蒙思想的關係。我認為,這三個當今中國知識界中的主要思想流派,從某種意義上呈現著或反映出中國人心靈生活的某種本質性圖景,而上帝信仰與這三個思想流派的關係,恰恰表明這個問題遠沒有解決,甚至還隨著中國面臨現代性的挑戰,日益深刻地處於心靈糾結的精神困境之中。在這三個維度或者說關係問題中,我想著重談一下上帝信仰與啟蒙思想的關係,尤其是上帝信仰與中國自由主義的關係。
上帝信仰在三千年來的中國文明史中日漸稀薄,這與儒家思想的正統地位之確立有關。但是,儒家實質上並不排斥上帝信仰,說起來,上帝信仰的湮滅和凋敝與晚近以來的新文化運動有著內在的關聯,或者說,與中國20世紀以降的啟蒙思想之潮起和強勁開展有著必然性的關係。那麼,究竟啟蒙思想與上帝信仰是一種什麼關係呢?現今大家一談到啟蒙思想,馬上就會聯想到反封建專制和反神權禮教,以為後者是一些蒙昧、落後的東西,啟蒙就是要破除這些舊思想、舊禮教和舊制度,把人的價值、人性的東西展示出來。這個啟蒙的思想運動從西方到東方,持續了數百年,直到今天,啟蒙思想在中國還有著強大的社會基礎。在這個思想譜系的籠罩之下,所謂上帝信仰之類的東西,自然就屬於理應被清除的思想痼疾,一併要掃到歷史的垃圾堆裡了。
所以,在當今的中國思想語境下,談上帝信仰的重新反思問題,就首先要明確自由主義。自由主義是一種基於個人權利與自由的政治理論,其思想的中心議題是人權保障與憲政制度和市場經濟,總的來說,是有關人的權利哲學。儘管自由主義的產生與發育與反對基督教的神權專制有關,但自由主義並非本質上是與上帝信仰相敵對的,甚至從自由主義的思想與制度的演進史中,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出,自由主義與宗教信仰傳統有著密切的聯繫。憲政制度的一個淵源就是中世紀的教會體制,英美權利憲章背後有著悠久的高級法即自然法和神法的超驗價值的支撐。
《「上帝在中國」源流考:中國典籍中的上帝信仰》 楊鵬 著 書海出版社 2014年7月版
楊鵬提出了一個重要的詞彙——「有信仰的自由主義」,我覺得他道出了自由主義的根本特徵,即自由主義應該包括人性的尊嚴、權利的保障、憲政的秩序、自由的生活,這一切最終都繫於人要過一種精神性的信仰生活,上帝信仰問題對於自由主義來說,不但不是一種障礙,而且是一種提升,一種維繫個人世俗生活不至於淪落為動物性的文明力量。因此,有信仰的自由主義是自由主義得以持續發展並保持其生命活力的根本。
遺憾的是,中國百年思想脈絡中的自由主義,並沒有深刻地意識到上帝信仰與自己生死與共的關係,而是一味沉迷於啟蒙時期淺薄的自由主義,把反神權的理解教條主義化,以為自由主義就是固執於個人權利本位,以自我為中心,殊不知啟蒙時期的自由主義只是自由主義發展史中的一個特殊的階段,沒有信仰的自由主義只是自由主義的一種初級形態,有信仰的自由主義,把個人權利和自由與一種提撕人向上的信仰力量結合起來,才是自由主義的根本,才是自由主義的思想與制度得以存續的基石,才是人性尊嚴得以坐實、權利與自由賴以捍衛的憑證。從這個意義上說,我覺得楊鵬此書對於中國的自由主義具有格外重要的警示價值,固然當今思想界暢言的啟蒙與再啟蒙是必要的,但今天的啟蒙已經完全不同於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的啟蒙了,知識與理性也並不是不為人們所知曉,今日的反思啟蒙,所迫切需要的乃是如何在權力囂張、道德淪落的境況下,重新捍衛人性的尊嚴和自由公義的生活,而這不僅需要理性和知識,更需要心靈的淨化與力行的精神,這些顯然需要信仰的支撐,需要上帝信仰這樣的靈魂之提撕力量。
「上帝在中國」這樣一個命題的提出,顯然就不僅是一種歷史知識論的源流考辯,即梳理出古典中國時期的上帝信仰是普遍存在的,並灌注於儒釋道的思想源流之中,而且,我認為它對於今天的中國自由主義則是富有挑戰性的,它從一個更為廣闊的思想背景下,提醒自由主義不能僅僅只是批判傳統,而是要如何接續傳統,即把傳統中國的上帝信仰問題,置入自由主義思想理論的內在理路中,並發揚光大,形成一種基於中國歷史觀的有信仰的自由主義,不再羈絆於啟蒙思想的浮萍。
我認為,在上帝信仰問題上,新儒家、中國的基督教,乃至自由主義,是存在著共同公約數的,即大家都認為中華文明需要一種上帝信仰。信奉一種超越的價值,有益於克服人性的墮落和權力的暴虐,有益於培育道德倫常,有益於建設一個文明、和睦、仁愛的社會,有益於破除激進主義的虛無主義。這些對於啟蒙思想、新儒家和中國的基督教思想,都是值得深思的,而且中國豐厚的古典思想傳統,隱藏著燦爛的寶藏,返歸傳統,是重新上路的必要功課。
但是,我們也要清醒地意識到,僅僅是古代的上帝信仰,還遠不能支撐一個現代國族和現代社會的文明構建,因此,爭論和思想的鬥爭也是不可避免的,例如,在如何看待耶穌問題上,基督教的上帝信仰與儒家的上帝信仰,就不可能化約為一體;而在如何保證個人自由權利方面,自由主義與基督教也是存在著原則性的歧見的。不過,這些思想形態乃至心靈深處的紛爭,在日益現代化的當今世界,隨著現代性的瀰漫,完全可以和而不同,通過交叉共識和協商理性,得到緩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