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真的。
有個村莊的小康之家的女孩子,生得美,有許多人來做媒,但都沒有說成。那年她不過十五六歲吧,是春天的晚上,她立在後門口,手扶著桃樹。她記得她穿的是一件月白的衫子。對門住的年輕人同她見過面,可是從來沒有打過招呼的,他走了過來,離得不遠,站定了,輕輕的說了一聲:「噢,你也在這裡嗎?」她沒有說什麼,他也沒有再說什麼,站了一會,各自走開了。
就這樣就完了。
後來這女子被親眷拐子賣到他鄉外縣去作妾,又幾次三番地被轉賣,經過無數的驚險的風波,老了的時候她還記得從前那一回事,常常說起,在那春天的晚上,在後門口的桃樹下,那年輕人。
於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遇見的人,於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裡,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那也沒有別的話可說,惟有輕輕的問一聲:「噢,你也在這裡嗎?」
——張愛玲《愛》賞析
周 茜
「愛」這一永恆的主題,古往今來述說不盡的主題,張愛玲僅以三百四十餘字的袖珍篇幅,看似輕鬆地淡淡道來。語言洗盡鉛華,單純乾淨,全然沒有她慣有的華麗絢爛。然而,一種不動聲色的人生苦難和滄桑已被她輕輕地觸及;而一份愛的無奈和哀痛也被她暗暗地激起,讓人想想就忍不住要心酸落淚。
文章以四個字起首做一段:「這是真的」,潛臺詞即:這不是小說,更不是傳奇。「這是真的」,讀完全文,回味過來,更加重了故事的悲劇性。
接下來敘述一個真的、美的、純的,同時又是那麼虛的、淡的、悽的關於「愛」的故事。春天的晚上,桃樹的底下,著月白衫子的十五六歲的少女,正是青春如花,做夢懷春的豆蔻年華,對愛可以有無數的美好憧憬。正當此際,那個對門的他,從來沒有打過招呼的他,走了過來,對她說了一聲:「噢,你也在這裡嗎?」然後,「她沒有說什麼,他也沒有再說什麼,站了一會兒,各自走開了」。
仿佛要發生點什麼,卻什麼也沒發生。結果的確什麼也沒有發生——「就這樣就完了」,張愛玲在此另起一段,六個字裡用了兩個「就」,就冷酷的葬送了那個春天的桃花盛開的萌芽著愛的情感的晚上。
在中國傳統文化中,「桃花」意象總是與美麗纏綿的愛情相聯繫。
《詩經》中《桃夭》云:「桃之夭夭,灼(zhuó)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桃花爛漫的春天,豔如桃花的女子,在大家的祝賀中出嫁,這是多麼喜氣、歡欣的場景。這首「娶豔女以還家」的詠桃詩,給芳齡女子的愛情找到了一個幸福的歸宿。
唐代詩人崔護的《題都城南莊》:「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出去,桃花依舊笑春風。」那種惆悵傷懷的情感喚起了大眾隱秘的夢想和物是人非的長嘆,傳達的既是個人的又是共同的經驗。因此這首「人面桃花」詩,被後來不斷地解讀出一個個悱惻動人的愛情故事。
孔尚任的《桃花扇》一劇,以堅貞麗人的斑斑血跡描畫出的一幅桃花扇為道具來演繹人世間的悲歡離合,抒發家國興亡之感。
以上種種以桃花、愛情交相映照的文學作品歷經了千百萬年而魅力不衰。本來,以張愛玲的天才和妙筆不難為讀者營造出一個同樣動人的桃花愛情故事,然而,她「就這樣就完了」,沒有希望,沒有餘地,只有無盡的遺憾和深深的無奈。
可是,不曾想,張愛玲在緊接的一段,寥寥數語,把以為「就這樣就完了」的愛的故事平靜地推向了高潮——那個曾經如桃花般春華妙齡的女子,在成為歷盡滄桑的老婦人之時,還「常常說起,在那春天的晚上,在後門口的桃樹下,那年輕人」。那剛要開始就已經結束的了無痕跡的「愛」,是何等的虛無又是何等的強大!一個女人的不幸的一生,一個女人可以憑藉那虛無縹緲的愛去承受一切苦難的一生啊。也許那年輕人的一聲問候並沒有什麼深意,而她卻賦予了它無比巨大的想像和希望,那一刻,那一晚竟化為了生命中的永恆,成為無情歲月裡、悲涼人生中可以時時懷想的一段閃亮時光。這就是張愛玲的愛——那樣的悽美絕美又那樣的無助無奈。
通常,張愛玲在她的散文裡言及的多是瑣瑣碎碎的日常生活、身邊感受。她有滋有味地品嘗著世俗人生的種種樂趣,但又能超越庸常和淺薄。她的靈智和深刻是在娓娓道來中的不經意的流露,往往舉重若輕。一個女子一波三折的坎坷命運,一個女子歷經苦難而痴痴不忘某種朦朧的愛的宿命,張愛玲僅有簡潔的幾筆,看似淡淡的,卻有令人觸目驚心、悲從中來的感染力。
至此,故事真正完結,張愛玲卻又欲罷不能,在末了一段忍不住要為她所體認的「愛」再作詮釋:「於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要遇見的人,於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裡,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這是典型的張愛玲的調子,張愛玲的蒼涼。愛是人生極其重要的章節,不能不追尋又難以遭遇,不能不遭遇又難以遭遇,不能不追尋又難以追尋,它是千萬人、千萬年中的「剛巧」——潛伏的是落花流水的偶然,鶯飛燕過的渺茫啊!儘管張愛玲在前面故事的敘述中保持著冷靜,最終也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她的悲音。
張愛玲曾在《自己的文章》裡闡述她的創作理念:「我是喜歡悲壯,更喜歡蒼涼。壯烈只有力,沒有美,似乎缺少人性。悲壯則如大紅大綠的配色,是一種強烈的對照。但它的刺激性還是大於啟發性。蒼涼之所以有更深長的回味,就因為它像蔥綠配桃紅,是一種參差的對照。……悲壯是一種完成,而蒼涼則是一種啟示。」可以說蒼涼是張愛玲作品的底子——無論是她的散文或是小說,無論她以素樸或是華豔的風格呈現。此篇作者對於逝水流年的敏感,對於美和愛稍縱即逝的無奈,對於女人無以把握自身命運的悲哀,也無不深透著一種蒼茫感、悲涼感。而令人驚嘆的是,這一切都濃縮在三百多字的篇幅裡,正是「妙在短——才抬頭,已經完了,更使人低回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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