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陸新娘》首篇評論,謝謝鄭斯揚、鄭潤良老師】
大陸新娘: 一個女性群體
的澀澀之苦與熠熠生輝
鄭斯揚 鄭潤良
愛為墩,
婚姻為梁,
臍帶為索,
造一座祖國和平統一的橋。
——邱貴平《大陸新娘》
「大陸新娘」,邱貴平以之命名他新近出版的長篇小說。這部反應嫁到臺灣的大陸新娘命運的長篇小說以六位大陸新娘多舛的婚姻為故事核心,揭示了不同時期「大陸女兒臺灣媳」的生命景觀。長久以來,「大陸新娘」都被認為是大批從內地「外銷」到臺灣的婦女,她們基本上都是為金錢嫁到臺灣,她們是一群勾引男人、破壞他人婚姻的壞女人。這樣的判斷魯莽粗暴。既然不能迴避其中的歧視,那麼就讓我們正視大陸新娘。顯然作者把「大陸新娘」作為書名,即為正名而來,他要讓人們透過文字重新認識大陸新娘這一特殊的女性群體,明確她們的主體地位、尊嚴、權利以及她們分享世界的機會。
愛情、婚姻和家庭,本可以使一個人加深對幸福的感受和理解,這種幸福來源於對其所處自然壞境和內心體驗的歸屬感和認同感。歸屬和認同表現人之生存環境與生命追求的一種契合,是對個體與群體之間關係的一種定位,關涉人之生存與依賴、現實與理想、個性與追求的心靈狀態,使不安之心歸於安寧,終止漂泊找到歸宿。
但是由於兩岸不同的法律制度,嫁到臺灣的大陸婦女(或稱「大陸新娘」)首先遭遇到的就是歸屬感和認同感缺失的困惑——無法變通、左右、難以免除的身份焦慮。沒有身份的存在成為擺在她們生存面前的巨大障礙,她們不能工作,她們不能求學,她們不能享受各種社會保護。在歡喜地奔赴臺灣之後,她們就活生生地淪落為一個沒有身份、無法自食其力、無法獨立生存的「政治孤兒」。她們的存在就是一種虛無,其存在就好像不存在。她們無法通過身份的確認完成自我實現,更不能以一種介入的方式自為行事。在8年漫長的等待之後,她們才可能獲得一個存在的身份,在這期間很多人都在凝望自己的命運,她們憤怒、失望、無奈、掙扎,卻始終無法改變什麼。也許她們只能把軀體和精神分離,將自我的精神死死囚禁,並對行動無法拯救的身體擱置、拋棄,於是她們悲觀厭世、自暴自棄,一個大陸婦女原本的存在狀態化為烏有。邱貴平所揭示的問題,恰恰是在證明大陸新娘生存的否定性,當這種否定被當做一種絕對物被確立和延續,大陸新娘無法對外證明個人的價值,她們只能將對生命的認識投射到自己的心靈,即不斷地在面向自我的世界裡改變存在的形式,以便能夠真正地生存。她們率先明白的是生命的價值不在於有沒有被關注和承認,而是在於它在自己眼中有沒有生機。
於是,我們在邱貴平的筆下看到了大陸新娘的生命之春,這份生命之春源自她們面向世界的智慧與氣力。與其他人相比,她們通過一個艱難的途徑將自我引向自由,去面對它、揭示它,這就是從一種存在走向另一種存在的過度。她們的自由指向也表明對生命的發現,她們要通過無物之我為自己贏得掌握權,建立生存的合理性。在這個過程中,她們無法迴避心中的不滿與厭惡、遺憾與失望,無奈與無助,沒有比這些更讓一個人覺得不安與失控,即否認一個生命的存在,不停地讓她為尋找自己原地轉圈。事實上,為生存明確意義的途徑都會遇到許多障礙,遭受很多挫折,而且還會遇到諸多可能性。這些不為大陸新娘這個群體所獨有。正是基於這樣的認識,六位大陸新娘積超越生存的桎梏,並努力結成同盟。這是大陸新娘對自我確立地位的最為有力的行動。這將從文化、知識、話語與權利的各方面關係上為自己正名,並與其他群體展開交流。
武鐵男、鐘花容、林修好、呂集美、魚淑珍、米青,她們從個人的生存層面的集合到華夏和平黨的創建,影響並團結一大批大陸新娘,共同捍衛尊嚴,爭取合法權益,還成為促進兩岸政治、經濟、文化交流的使者。這些輝煌說明一個問題:人很難在他人的世界找到對自己的確認,然而,人的每一個行為卻可以作用世界。積極的行為會為自己和世界贏得一片喝彩,相反消極的行為會為個人畫地為牢、孤立於世。大陸新娘原本模糊的生活訴求,到如今已經成為一種明確的政治追求。她們已經相當大程度地擺脫「身份」的制約,而顯示出獨特的生命景觀——大陸新娘與臺灣政壇的關係。對於身份缺失的大陸新娘說來,投身於政治讓人不可思議。她們的覺悟顯然是基於對生存現實的拒絕,所顯示出的是她們為爭取生存資料、生存空間,更重要的是生存意義的革命動力,就是考慮如何從分離、對立走向交流、和睦。尤其當這份生命熱情在這些女性身上蓬勃呈現時,我們深刻地感受到「婦女之最漫長的革命」絕不危言聳聽。
誰也不會想到,大陸新娘這個弱勢的群體會如此顯眼,更不會想到,她們有朝一日會如此耀眼。在新的歷史階段,大陸新娘的積極有為相當突出。她們對政治理想的追求、對兩岸統一的認識、對中華文明的傳承,都懷著無比高漲的熱情和期望,她們在全新的視角和層面上認識個人與命運、個人與歷史、個人與世界的關係。儘管大陸新娘的團結緣起於她們對生存狀態的拒絕,這仍然是一個必須關注的問題:大陸新娘政治之路的起點是什麼?為什麼她們會衝出沉默的一角?
可以明確的是,女性遭受的性別歧視是她們生命之路的起點。在邱貴平筆下,雖然三代大陸新娘出身不同,但都遭受性別的歧視與壓抑。文中創建華夏和平黨的創始人武鐵男,她的名字帶著父權制下形成已久的子嗣觀念,有理有據、根深蒂固,性別歧視以祝福的方式延伸在一個女孩的生命中,並以男性中心為視點建立生命觀。直到武鐵男嫁到臺灣,走進婚姻,她第一次感受到名字與身份的巨大裂隙,「鐵男」之名含有的男性意識被「鐵男」之身的女性存在徹底掀翻在地,其名字的事實真相終於被揭示。這是武鐵男認識自身的一個基礎,因為性別是一種由生理選定的命名——它不可能借用一個假名就可以置換。因此,「鐵男」只是一種一廂情願的想像,它無法給予一個女性真實的存在。正因此,武鐵男比其他幾位大陸新娘更能深刻地感受到「性別之囚」的壓抑。武鐵男奮鬥的動機源於對其命名與存在之間矛盾的反感。對於性別先天的劣勢,另外五位大陸新娘早已默認,而且她們很久以來都在默默忍受家暴、欺騙與傷害,而對於一直被男性意識裝裱的武鐵男來說,她首先遇到的是如何「臣服」於自己的性別。這時,性別壓抑率先成為武鐵男生存上的一個障礙。武鐵男首先選擇逃避性別的指認,保持一貫的作風作派,並在生存的諸多層面抵抗被女性的指認——拒絕生育、投入事業、不屈服、不依賴。她慢慢意識到「自強才能自立,自立才能有自尊。她不想因為事業犧牲家庭,如果不得不犧牲,那就犧牲吧,反正她問心無愧。女人犧牲了家庭,固然悲哀;犧牲了事業,必然悲慘」。她下定決心,寧做女強人,不做碎花瓶。這是武鐵男在風險和疑惑中為自己正名的一種表現。她雖然意識到女人的劣勢,意識到選擇所包含的風險,意識到性別的局限性,但是對女性的認識,讓她重新充實了生命,並向自己的女性性別發出召喚——建立中華姐們聯姻聯誼促進會。這樣的抱團起初只為取暖,但是當人們在相互結成共同體中感受體恤、理解,並擁有了為信念而追求的動力,那麼這種最質樸的感情會孕育強大的力量。這就是融合的過程,它必然會為生命存在建立全新的觀念,充滿活力和熱情。只有集體的感情性質才能對安全提供保證,進而維護每一個個體的利益。為了永遠地保存這種集體感情,那麼這種感情必須受到理智的組織、培植和扶持,那麼它才能為成員個體提供安全,這樣的意義上,它工具性的意義便突出——一個黨派便會慢慢發展而來。武鐵男,作為大陸新娘的一個領袖,標誌著一種生命張力,這個女性形象的意義在於她從男權的命名中走出,在自我的認識中復原女性生命,並不停歇地幫助女性擺脫男權的操控,從而挺近歷史深處,去認識過去與現在。
華夏和平黨的性質也遭到了質疑與排斥,這並不沒有什麼奇怪。人們似乎覺得,這個由大陸新娘組織起來的組織疑點重重,是否真的會堅持為大陸新娘謀求小利益,而為中華民族謀取大利益是否只是痴人說夢的囈語?但是當我們嚴肅地認識到大陸新娘如何在兩岸不同法律制度下學會生存,如何猛烈地向個人權益靠近,如何復原女性的生命,如何在生存中發現組織的作用,她們比其他人更需要團結一致、齊心協力,只有這樣她們才可以期望生命景觀的壯麗精彩。因此她們才會對兩岸的和平統一表達出神往之情,她們希望為生存謀求更大的保障,就要深入政治空間、文化空間、經濟空間。這時,夯實自身的生存基礎演變為對子一代的保護,對臺灣未來、兩岸未來的期待與展望。這是三代大陸新娘共同努力下的生命景觀,至此,大陸新娘終於平穩地在日常生活中贏得歸屬感和認同感。
從一個孤立的大陸新娘的形象,到華夏和平黨的誕生,是幾代大陸新娘共同的心智所向,在這部長篇小說中透視了一個女性群體的價值觀、生命觀、世界觀。邱貴平呈現了一個個柔弱的女性如何尋找自己真實本質的過程,同時也揭示了男權文化對女性生命造成的分裂與中斷。更為重要的是作者將女性的博愛和智慧、勇氣和夢想呈現在她們對兩岸和平的理解之上,讓人們清楚地看到一個女性群體對國家、政治、社會的影響力。無論在理論上還是在社會實踐上,她們的影響都是明顯的。毋庸置疑,這是邱貴平對女性生命的尊重與發現,是一次對人性的真正深入,呈現了一個女性群體熠熠生輝的嬗變過程。「大陸新娘」這個群體是一個充滿能量的群體稱謂。這個群體承擔著連接海峽兩岸情誼的重任。必須看到,她們的愛情、婚姻和家庭反應出海峽兩岸之間關係的狀態以及兩性性別觀念的現實,她們註定要承擔起發現自己以及為和平擔當的重要政治角色。這是《大陸新娘》的意義所示,也是作者邱貴平對大陸新娘的美好祝願。
鄭斯揚,文學博士,福建社會科學院助理研究員。
鄭潤良,廈門大學文學博士後,《青年文學》特約欄目主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