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於外星人來到地球的背景設定,更加好看和動人的,或許是特德·姜對於語言學和因果論的討論與假想。如果我們對未來之事一清二楚,又該如何度過後面的一生?
科幻作家特德·姜與電影海報和原著封面。
近期,根據文學原著改編的電影頗多——《但丁密碼》《一句頂一萬句》《比利·林恩的中場休息》,當然,還有備受矚目、光是海報就發布了一大堆的科幻電影《降臨》(Arrival)。
《降臨》改編自科幻作家美國華裔科幻作家特德·姜(Ted Chiang)的短篇小說《你一生的故事》。特德·姜畢業於布朗大學計算機專業,自1990年發表處女作《巴比倫塔》至今,只出版了十四篇短篇或中篇小說,卻讓他捧回了包括星雲獎、雨果獎、坎貝爾獎在內的幾乎所有科幻大獎的獎盃。
科幻作家特德·姜與《你一生的故事》英文版書封。相比《你一生的故事》中對於外星人來到地球的背景設定,更加好看和動人的,或許是他在這一簡短故事中對於語言學和因果論的討論與假想,作者為此文耗費了四年時間研究語言學,在後記中寫道:「我對物理學中的變分原理的喜愛催生出了這個故事……(希望)描寫一個人面對無法避免的結果時的態度。」
在《你一生的故事》中,飛船載著外星人「七肢桶」來到地球,一位女性語言學家受僱於政府,為了與外星人展開交流,開始研究學習「七肢桶」的語言。它們的口頭語言和書寫文字是兩套系統——書寫文字並非如人類的文字這樣呈線性鏈條狀出現,而是在二維平面上的一大團粘連在一起的符號,符號相互勾連,以地位平等、不存在優先級的方式直接呈現出全部信息,可以以任意方式進行閱讀——這種不存在前後分別的語言破壞了前後連貫的時間。這位語言學家發現,在掌握了「七肢桶」語言的同時,她透過被打破的時間線和因果律,得知了自己的未來——在她還未生育之時,就已經預見了自己的婚變、女兒的降生和成長,以及女兒死於25歲時的一次攀巖的宿命。
電影《降臨》對「七肢桶」語言的呈現。如果我們對未來之事一清二楚,又該如何度過後面的一生?人類對於預知未來的能力是如此渴求,假若歲月之書不可改寫,你會選擇翻看下去嗎?如果一生中所有事情的所有起因和結果同時呈現在你的面前,每一句話、每個動作都寫在生命的腳本裡,你會選擇活在這仿若已活過一次的命運之中,放棄所有自由意志而走向那不可避免的終結嗎?
讀完這個故事,或許我們應該感激,因果律始終存在著,並始終發揮作用,因此,我們永遠無法預知未來,永遠無法知曉下一秒的驚喜或若干年後的生活。
特德·姜本人是這樣總結這篇故事的主題的:「也許我所見過的最簡潔的概括出現在馮內古特給《五號屠場》二十五周年紀念版所作的簡介中:『史蒂芬· 霍金認為我們無法預知未來很有挑逗意味。但現在,預知未來對我來說小菜一碟。我知道我那些無助的、信賴他人的孩子後來怎樣了,因為他們已經成人。我知道我那些老友的結局是什麼,因為他們大多已經退休或去世了。我想對霍金以及所有比我年輕的人們說:耐心點。你的未來將會來到你面前,像只小狗一樣躺在你腳邊,無論你是什麼樣,它都會理解你,愛你。』」
電影《降臨》劇照。在電影到來之前,你或許應該先讀讀這一短篇科幻傑作。經出版社授權,界面文化從特德·姜《你一生的故事:特德·姜科幻小說集》中文版中選摘了部分段落,讀畢,你或許會為自己無法預知未來而倍感慶幸。
《你一生的故事》(節選)我還記得未來那段日子,你當時只是個嬰兒。我會半夜兩點跌跌撞撞地下床給你餵奶。你的嬰兒室裡一股子味兒:治尿布疹的油膏味、爽身粉味,還有屋角尿布桶裡散發出的一股淡淡的尿味。我會在你的搖籃前彎下腰,把你這個哇哇大哭的小身體抱起來,坐在一把搖椅裡餵你。
「嬰兒」這個詞源自拉丁語,意思是「不能說話的」。但是你呀,有一句話的意思你可以毫不含糊地表達出來:「難受。」你時時刻刻表達這個意思,一點兒也不猶豫。你哭起來時會變成憤怒的化身,小身體的每一根纖維都在全力表達這種情緒。有件事挺好玩的:你安靜下來時好像會發出一種光。如果有人要替這時的你畫一幅像,我會堅決要求他畫上這輪光暈。可要是不高興起來,你簡直成了個小喇叭,全部身體構造好像都是有意用來發出噪聲。你這種時候的畫像就是一個警報喇叭,熊熊烈火中的警報喇叭。
在你生活中的那個階段,對你來說不存在過去,也不存在未來。不給你餵奶的時候,你不會有什麼心滿意足的回憶,對未來也不存任何期待。可吃奶的時候,一切就將截然不同,這一刻的世界盡善盡美。你只知道這一刻,活在這一刻,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從很多方面說,這種狀態真讓人羨慕。
七肢桶無法用我們所理解的「自由」或「受約束」來描述。它們既不是怎麼想就怎麼做,也不是毫無能動性的機器人。七肢桶意識模式的獨特之處不僅在於它們的行動與未來事件相合,而且在於它們的動機與未來事件的目的相統一。它們行動,使既定的未來成為現實,也使事件有了先後順序。
自由並不是一種虛幻的假象,在先後順序模式的意識中,它的的確確是真實的存在。在同步並舉式的意識中,自由這種觀念卻沒有多大意義,但同時也不存在「被迫」。兩種意識不一樣,僅此而已。這就好像在哈哈鏡前,看不見照鏡子的人,只能看到鏡中形象。鏡中出現的也許是個絕代佳人,也許是個鼻子上長著大瘤子的小丑,下巴長到胸口。兩種形象都是合理的闡釋,沒有對錯可言。但是,鏡子中一次只有一個形象,你無法同時看到兩個。
與此相類,預知未來又與自由意志產生了矛盾。正因為能夠自由選擇,所以我不可能預知未來。反過來說,如果我已經知道了未來,我便不可能反抗這個既定的命運,也不可能把我知道的未來告訴其他人—這也是一種形式的反抗。預知未來的人不會奢談未來,讀過歲月之書的人不會承認自己讀過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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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我已經精通語言B,但我知道,我仍舊不能像七肢桶一樣體驗世界。我的意識是人類的意識,我的語言是線性語言,這些已經定型了。這一點,無論怎麼熟悉外星人的語言也不能完全改變。我的世界觀是人類與七肢桶的混合物。
在我學會以七肢桶語言B作為思維工具之前,我的記憶仿佛是一截菸灰,意識的香菸連續不斷燃燒著當前,遺下一長條無數細小微粒組成的菸灰。學會七肢桶語言B之後,有關未來的記憶好像巨大的拼圖遊戲的拼板,一塊塊拼合起來。它們並不依次而來,按順序拼接,但不久便組合成為長達五十年的記憶,這是我學會語言B,並能夠用它思維之後的記憶,從我與弗萊帕、拉斯伯裡的討論開始,直到死亡。
通常,七肢桶語言B影響的只是我的記憶,我的意識則和從前一樣,好像香菸上的火頭,緩慢地、連續地向前爬行。不同的是,現在,香菸兩頭都是記憶的菸灰,沒有燃燒的那一頭也是一樣。有時我也會被語言B完全支配,這種時刻,一瞥之下,過去與未來轟轟然同時並至,我的意識成為長達半個世紀的灰燼,時間未至已成灰。一瞥間五十年諸般紛紜並發眼底,我的餘生盡在其中。還有,你的一生。
本文來自:界面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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