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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時間的持續探索、對膠片電影的熱愛、對行業的支持——諾蘭能否拯救電影?
作者:James Mottram
譯者:小雙
原文刊於《視與聽》雜誌2020年10月刊
當一個電影人在他的職業生涯中走回頭路時,這通常是令人擔憂的跡象。但對於克里斯多福·諾蘭(Christopher Nolan)和他這部腦洞大開的最新商業大片《信條》(Tenet)來說,走回頭路反而變成了一件好事。作為其非凡作品中的第十一部,該片展現了這位英籍美國導演最大膽的一面——這是一個徹底顛覆了類型片的間諜故事,讓詹姆斯·邦德(James Bond)、傑森·伯恩(Jason Bourne)和其它所有電影中的間諜世界顯得非常平淡。
克里斯多福·諾蘭
《信條》設想了一個人物可以穿越時空向過去移動的世界,讓人感覺是諾蘭迄今為止的巔峰之作。比起他之前的盜夢題材作品《盜夢空間》(Inception,2010)或科幻寓言片《星際穿越》(Interstellar,2014),《信條》甚至進一步挑戰了敘事的極限,讓諾蘭幾乎又重回到了《記憶碎片》(Momento,2000)這部讓他真正在國際舞臺上嶄露頭角的作品。
諾蘭的首部低成本黑白劇情片《追隨》(Following,1998)是他第一次嘗試非線性敘事,在這之後,他創作了《記憶碎片》。這部關於尋求復仇的失憶男主角萊昂納德·謝爾比(Leonard Shelby)的故事以一張寶麗來照片的特寫作為開場畫面,一個面朝下的死人形象逐漸淡出畫面。牆上血跡斑斑,接著一把槍飛入謝爾比手中,子彈殼重新進入槍膛,而他剛剛才殺死的人重新復活了。
《記憶碎片》劇照
《記憶碎片》真正的精彩之處在於顛覆了時間順序,而開頭這個像是倒帶回放的影像畫面顯然已經陪伴了諾蘭20年,為《信條》奠定了基礎。確實,儘管這個新片項目是商業機密,但導演幾個月來一直在吸引我們對新片方向的關注。就拿電影的序幕來說,恐怖分子圍攻烏克蘭歌劇院這個令人高度緊張的情節,其實在去年12月《星球大戰:天行者崛起》(Star Wars: The Rise of Skywalker)的IMAX放映開場前就放過了。
這個序幕向觀眾第一次介紹了由約翰·大衛·華盛頓(John David Washington)飾演的《信條》主角——一個被稱為「主人公」的無名間諜,很快就被招入一個叫「信條」的秘密機構。在這場圍攻的混亂場景中,諾蘭部署了電影中第一個「回放」時刻,子彈從牆的裂縫中逆向而出,穿過一名襲擊者,回到了發射子彈的槍口。《信條》的第二部預告片在五月發布時,裡面出現了「主人公」在射擊場上用槍「接住」了子彈。
《信條》劇照
這個在《信條》中被稱為「逆轉」的過程成為了電影的高概念——有一股來自未來的隱形勢力發明了能夠逆轉物體熵的工業化技術,讓車輛、武器甚至人都可以在時間線上往後倒退,而周圍的世界卻在保持在時間線上前進。為什麼?因為諾蘭作品中的核心主題「時間」正在耗盡。世界正面臨著末日般的自我毀滅,更直白地說,未來就是衝著我們來的。
諾蘭邀請觀眾以另一種方式看待這個世界,《信條》裡面直觀地展現了汽車在高速公路上倒著行駛、鳥兒倒飛、爆炸反衝、建築重新回到完好狀態等等畫面。「如果你沒法停下用線性思維來思考問題的話,就不要上直升機。」亞倫·泰勒·詹森(Aaron Taylor-Johnson)飾演的士兵對著「主人公」咆哮道,而這聽上去就像是對普通觀眾的一個尖銳警告。
《信條》劇照
我們觀影的體驗也是如此,電影的回文標題(Tenet)是敘事大膽原路返回的第一個暗示,「主人公」目標是阻止冷酷無情的俄羅斯億萬富翁寡頭薩特(Andrei Sato,由肯尼思·布拉納 Kenneth Branagh飾演),一個介於現在和未來之間的「中介」。諾蘭的鐵桿粉絲們會樂於津津樂道地分析這部劇的劇本,因為它讓曾經的《盜夢空間》甚至都顯得過於簡單了(《信條》還曾被訛傳為《盜夢空間》的續集)。
片尾字幕中特別感謝了基普·索恩(Kip Thorne)這位理論物理學家,他的想法對《星際穿越》影響巨大。而這一次,《信條》也受到了索恩的影響,其中有許多讓人大腦來不及運轉的參考理論,包括索恩的前輩、美國物理學家約翰·阿奇博爾德·惠勒(John Archibald Wheeler)與理察·費曼(Richard Feynman)一起提出的惠勒·費曼吸收體理論,探索正電子像電子一樣在時間裡向後移動的想法。
《信條》劇照
同樣,羅伯特·帕丁森(Robert Pattinson)飾演的特工尼爾(Neil)也提到了 "祖父悖論",這個邏輯難題提出,如果一個人穿越時空回到過去殺死自己年邁的親人,會讓自己的出生變得不可能。"你頭疼了嗎?" 尼爾問主角,這個滑稽的問題肯定是針對觀眾的。但是,儘管《信條》似乎在討論量子物理學,但並不是乾巴巴的學術理論;正如克蕾曼絲·波西(Clémence Poésy)飾演的科學家蘿拉(Laura)所指出的那樣:「別想要去理解整件事,而是要去感受。」
事實上沒有時間去思考《信條》裡錯綜複雜的映射邏輯,因為在新任剪輯師詹妮弗·拉梅(Jennifer Lame)麻利靈巧的剪輯下,快速的節奏推動著觀眾度過151分鐘。諷刺的是,對於一部渴望觀眾在大銀幕上看到的電影來說,它延續了諾蘭對IMAX的迷戀,但對於諾蘭鐵桿粉絲來說,等藍光出來後,有了暫停、倒退然而思考的時間之後,他們一定會慢慢分析劇情。
《信條》劇照
從第一次觀影中可以很容易提取出的是,諾蘭正在重新審視他過去作品中所關注的主題。在《星際穿越》中,他想像了一個瀕臨生態崩潰的世界,聚焦於一項進入深空尋找新的宜居星球的任務。引用馬特·達蒙(Matt Damon)飾演的太空人曼恩博士的話說:"我們可以深深地、無私地關心我們認識的人,但這種同情心很少延伸到我們的視線之外。"
這種我們的世界與未來的世界不一致的想法在《信條》中也很突出,因此,諾蘭在六年前,也就是《星際穿越》上映前後,就開始認真製作劇本,也就不足為奇了。在這段時間裡,氣候變化已成為公眾最關注的議題,正如《信條》所反映的那樣,人類要為這個海洋正在上升、河流已經乾涸的世界負責。
正如薩特所說,他的"最大的罪過"是把兒子帶到一個瀕臨災難的世界,而父母身份也是諾蘭另一個常年關注的議題——他和妻子艾瑪·託馬斯(Emma Thomas)(也是他的固定制片人)撫養著四個孩子。在《致命魔術》(The Prestige,2006)中,克裡斯蒂安·貝爾(Christian Bale)飾演的魔術師女兒捲入了他與對手幻術師的恩怨之中,而在《盜夢空間》中,工業間諜柯布(Cobb,Leonardo DiCaprio萊昂納多·迪卡普裡奧飾)與孩子們痛苦地分離了多年。
《星際穿越》劇照
然而在《星際穿越》這部諾蘭所說的「關於身為人父的電影」中,導演才真正深入到這個主題,馬修·麥康納(Matthew McConaughey)飾演的庫珀(Copper)為了拯救人類,將自己的孩子留在地球上,做出了終極犧牲。
在《信條》中,讓薩特感到重壓的父母責任也同樣在伴侶凱特(Kat,伊莉莎白·德比基Elizabeth Debicki飾)的身上體現出來,她是一位優雅的拍賣行藝術專家,同時也是小兒子麥克斯(Max)的母親。在這段充滿家庭暴力的關係中,薩特控制著她與兒子的聯繫,凱特無法離開。她急於從這個畸形的反社會者手中救出兒子,於是允許「主人公」利用她來接近薩特,希望能從這段無愛的結合中找到一條逃生之路。
對電影媒介的熱愛
《信條》的雄心壯志在執行、概念和主題上都有目共睹,諾蘭和託馬斯的這部最新作品甚至超越了兩人之前所取得的成就。該片在三大洲的七個國家拍攝——愛沙尼亞、義大利、英國、挪威、丹麥、印度和美國——就算與其它大成本的好萊塢作品相比較,《信條》如此廣泛的拍攝範圍也令人震驚。
在諾蘭長期合作的製作設計師Nathan Crowley的幫助下,他堅持在鏡頭下拍攝,而不是依靠特效,這使得一些壯觀的時刻得以實現。無論他是徵用兩艘光滑的F50雙體船拍攝了那段令人振奮的航行片段,還是將一架真正的747噴氣式飛機撞向南加州維克多維爾物流機場的一棟建築(代替了片中的奧斯陸機場),這些電影製作規模完全匹配得上這部華麗的間諜片。
《信條》片場照
不過,令人印象深刻的還是那些錯綜複雜的細節。在「主人公」面對一個反向移動的蒙面對手的打鬥片段中,喬治·科特勒(George Cottle)帶領的特技團隊花了數周時間,精確地編排了正向和逆向的拳腳。同樣,影片在愛沙尼亞首都塔林的核心追車戲也是如此,逆向行駛的車與「主人公」的寶馬車並駕齊驅,而在薩特倉庫的那場戲也上演了兩次,如同鏡像一般扣人心弦。
最重要的是,諾蘭對時間可塑性的迷戀主導了《信條》。雖然像逆向子彈這樣的影像已經在他的作品中出現了20年,但他也從英國藝術家、特納獎提名者塔西塔·迪恩(Tacita Dean)那裡獲得了靈感,正如作家菲利普·蒂納裡(Philip Tinari)所說,她在16毫米膠片上的作品可以看作是 "對時間的持久探索"。她有興趣探索攝影機作為觀察時間的工具,這使觀眾能夠捕捉到一個靜止的瞬間,甚至逆向觀看事件,這與《信條》重構現實的願望完美地吻合。
諾蘭和昆汀·塔倫蒂諾
諾蘭與迪恩的緣分不足為奇,她和諾蘭、昆汀·塔倫蒂諾(Quentin Tarantino)、馬丁·斯科塞斯(Martin Scorsese)等其他一些高調的電影保護倡導者一樣,對電影這個媒介有著同樣的熱情(她還是savefilm.org拯救電影網的創始人之一)。早在2015年,在BFI倫敦電影節上,諾蘭和迪恩就參加了一場關於保護賽璐珞膠片的舞臺演講,從那時起,他們在全世界範圍內開始倡導,包括2018年在孟買這個在《信條》裡其中一個重要地點參加「重構電影未來」主題活動。諾蘭曾在臺上說過:「電影這麼多年來受到的威脅最迷人也是最積極的一點是——這讓你檢視你自己對於這個媒介的熱愛,而這就是我和塔西塔在一起合作之前就各自努力了二十年的事。」
多虧了攝影師霍伊特·范·霍特瑪(Hoyte van Hoytema)拍出的大規模場面,《信條》把IMAX觀影體驗進一步推向極致。儘管諾蘭早在蝙蝠俠系列第二部《黑夜騎士》(The Dark Knight,2008)中就已經涉獵這種形式,但《信條》所展現的規模感是前所未有的。而由路德維格·戈蘭松(Ludwig Goransson)製作的電影配樂具有卡在點上的節奏感,他也是諾蘭團隊的新人。看到多架直升機在空中俯衝,以及「主人公」駕駛著一艘快艇穿過義大利阿馬爾菲海灣去到薩特的大型奢華遊艇上,這些畫面帶來的刺激感讓人難以抗拒。
拯救電影
然而《信條》的到來不僅僅是作為諾蘭一直以來想要讓膠片電影復活的最新使命作品,新冠肺炎爆發時,《信條》正在進行後期製作,自此它就成了業內警兆,各個電影院都指望著用《信條》來努力抵禦疫情的影響避免關門大吉。而其它電影都在電影院關閉期間也都推遲了上映時間,比如007系列電影《無暇赴死》(No Time to Die)、《神奇女俠1984》(Wonder Woman 1984)、《寂靜之地2》(A Quiet Place Part II)。
《信條》劇照
幾個月來,《信條》一直堅守著7月17日的原定檔期。這幾乎不令人意外。諾蘭過去的電影一直是在7月中旬上映,都取得了不錯的成績,他的上一部電影《敦刻爾克》(Dunkirk,2017)在全球範圍內上映後,成為史上票房最高的二戰電影,全球票房高達5.269億美元。然而《信條》拒絕承認敗在新冠肺炎手中,還將上映時間推遲到2021年,這不僅僅是迷信的問題,也是諾蘭對影院體驗的熱情承諾。
在3月份為《華盛頓郵報》撰寫的一篇特約專欄文章中,諾蘭舉了B&B影院的例子,在疫情開始席捲美國後,B&B影院被迫關閉了中西部的418家影院,並裁員2000人。"電影業關乎每一個人,"他說,"每家本地影院都有那麼多工作人員,包括小賣部營業員、運營設備的人、檢票員、售票員、賣廣告商家和保潔人員。"
克里斯多福·諾蘭
諾蘭還說:「我希望大家看到電影放映行業的真實面貌,去電影院看電影是社交生活的一部分,電影院為那麼多人提供了工作機會,還給那麼多人帶來了歡樂。」對於一個有時被指責在電影中感情冷淡的導演來說,這是一個充滿激情的懇求。
而和諾蘭一樣,另一個受人喜愛但也面臨同樣指責的導演是斯坦利·庫布裡克(Stanley Kubrick),他最後也和諾蘭一樣投身華納兄弟。雖然《信條》又延期兩次,分別延期至7月31日和8月12日,但他們仍然決心在今年夏天上映這部電影,為了聲援遭遇困境的電影放映行業,因為他們不僅面臨著嚴重的財務損失,而且還面臨著可能失去大量觀眾的未來前景——對於電影院來說,最重要的「窗口期」就是在電影上映和電影出現在網絡上之間的這段時間,但不少電影公司都決定將流媒體上映時間優先於電影院上映時間。(對行業的最新衝擊就是最近迪士尼決定將《花木蘭》優先在迪士尼+流媒體上播放。)
對於諾蘭來說,如果要把《信條》在流媒體上播出,他可能就會驚出一身冷汗。當美國疫情進一步升級,原定8月12日的檔期也被撤下,而影片方做了一個從未有過的大膽決定:《信條》將在全球範圍內不同時間上映,放棄了原定的全球同步上映方案。
《信條》劇照
目前為止,仍不清楚該片何時會在紐約、舊金山或諾蘭自己的家鄉洛杉磯等美國主要城市上映,這些城市的影院仍處於關閉狀態。幾乎無法想像,這些關鍵市場將被迫等待諾蘭的新片,而盜版仍然是一個現實威脅,《信條》需要大量公眾觀影才能獲利,但目前不確定是否有大量公眾願意重返影院。
這一切都讓《信條》和諾蘭肩上的擔子很重。它會是拯救放映商、拯救院線、拯救電影業的電影嗎?就諾蘭而言,他已經履行了自己的諾言,推出了一部燒腦的同時也不缺乏奇觀場面的大屏幕電影。而到目前為止,觀眾也已有回應,英國開售時,此片預售量佔到Vue電影院當天賣出票數的60%。
與此同時,《視相》報導稱,位於伍爾弗漢普頓的Cineworld影城在首映當天有29塊屏幕放映——這意味著即使需要隔座觀影,影迷們也有機會搶到座位。毫無疑問,當你讀到這篇文章的時候,《信條》將在它上映的每一個地區都稱霸受疫情影響了很久的票房榜。更有可能的是,它將是一部,甚至是唯一一部,說服觀眾再次勇敢走進影院的電影。
《信條》劇照
耐人尋味的是,《信條》似乎是一個不太明顯的預言——片中講述了關於世界毀滅的故事,上映的當下我們的世界正被疫情席捲。我們坐在電影院裡戴著口罩,而看著銀幕上的「主人公」戴著氧氣面罩,這讓人有種不安的感覺。正如薩特所說:「我一直對未來有一種直覺。」或許諾蘭也是如此。但放眼未來,他的事業,以及創作原創作品的渴望,將在後疫情時代的好萊塢將他引向何方?唯有時間才能告知。
原標題:《諾蘭是窮盡了電影「時間」,還是耗盡了觀眾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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