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資訊時代個體的社會交往同時發生在現實社會與網絡社會。在輕靈、流動的現代性背景下,擬劇理論逐漸被常識化,形成表現為「衣帽間式共同體」的網絡社群。高校大學生在網絡社會中採取切片行為,呈現完美切片與不完美傾向兩個特徵;在網絡社會交往中對他人的自我呈現行為進行「黑白」二元判斷。「切片」個體與「黑白」社會現象的普遍化對個體與社會均產生了巨大影響。
關鍵詞:大學生;現代性;自我呈現;網絡社群
在緣起於電子和圖像革命的資訊時代,新技術促成的新媒介呈現出麥克盧漢提出的「後視鏡現象」[1]時未能預期的特徵,形成了區別於以面對面交流為主的現實社會的網絡社會,網絡技術的發展正重構社會的關係。[2]虛擬平臺成為個體與社會群體進行社會交往不可或缺的場所。在這種重構下,本文以戈夫曼的擬劇理論與鮑曼有關現代性的論述為基礎分析高校學生在網絡社會中進行和回應自我呈現的行為特徵。
理論基礎:「衣帽間式共同體」與常識化的擬劇理論
在輕靈的、一切皆流動的社會環境下[3],公共問題逐漸淡出社會的視野,取而代之的是私人問題在網絡平臺的公開討論。「集體用以把它們的成員聯結在一個共同的歷史、習俗、語言或教育中的鎧甲,正在逐年地變得破舊。」[4]流動的現代性在虛擬社會中促生了區別於傳統的共同體,表現為「衣帽間式共同體」[5]的網絡社群,形成重要的公開展示場所。「衣帽間式共同體」具有目標單一、聚合時間短暫但又種類多樣的特徵[6],隨著網絡技術飛速發展,網絡社群呈現為「衣帽間式共同體」,在現代性背景下暫時地發揮凝聚力。個體不再僅由傳統的事物相互聯結,更藉由經歷、愛好所構成的共同話題形成多個交疊的社群。社群成員因對同一事物的了解或偏好而聚集,當完成一個階段的討論後自然地轉換為其他身份離開互動的平臺,直到當這一共同話題被再次提及時再相聚。進入資訊時代意味著必然地面對文化爆炸,隨著網絡社群的形成,自主選擇文化成為普遍現象。
與此同時,隨著戈夫曼「擬劇理論」[7]逐漸得到學界與社會的廣泛關注,擬劇理論日趨常識化,在受訪者群體中表現為對表演者身份與行為的自我覺察。戈夫曼將日常生活視為表演與觀看的過程,個體進行觀念、態度的表達,配合以恰當的舞臺設置與相應的觀眾隔離措施,使自己呈現的形象符合劇目與劇組的要求。[8]網絡平臺的出現與發展在技術層面進一步深化擬劇理論,網民也格外認同這個舞臺,主動加以精心布置。網絡社會中個體的行為具有的擬劇傾向在現代技術的迅速發展下成為被大學生常態化的現象,受訪者普遍認為網絡是精心布置的舞臺。這表明:高校學生網絡社會生活中的自我呈現仍可以擬劇理論解釋,但想要深入把握其內在特徵,不能僅停留在沿用相關概念的層面。
研究設計
本研究以半結構式訪談研究十名北京師範大學在讀本科生,內容涉及研究對象在網絡中的社會生活,包括使用各類網絡社交平臺時的習慣、經歷與感受。經研究對象允許獲得的訪談錄音整理形成了約4.5萬字的文字材料。
進入網絡社群:個體對文化的自主選擇
第一,網絡社群具備完整的審核流程。進入到社群的個體需要受到社群的篩選才能成為成員,個體需要習得自製通行證的能力。個體面對期望加入的社群需要表現出誠意與對社群核心的充分了解。社群核心,即對整個社群產生凝聚力的文化,如某位演員及其作品、能夠代表特定消費傾向與水平的一類物品等。對社群表達誠意的基本途徑是發表被期待的言論,如立場分明的評論、原創的相關作品,或展現與社群核心成員過硬的私人關係。
第二,網絡社群普遍呈現排斥其他文化的特徵。受訪者舉例:「圈和圈之間不能混雜,一個混歐美圈的突然發很多日漫圈的東西,其他人會覺得有毛病,會『雙』掉你(指單方面取消兩人微博的相互關注,解除微博好友關係)」。受訪者為了同時進入到幾個網絡社群註冊了多個平臺小號輪番登錄使用。網絡平臺上的相互關注是基於共同的愛好,但這種關注具有排他性,因為個體在此共同愛好之外的其他愛好可能正好是其他社群成員所厭煩的事物。
網絡社群之間的互斥使得成員不被允許公開的同時,進入到兩個互斥的網絡社群。互斥的兩個社群水火不容,相互貶低。在文化互斥的環境下,原始的鬥爭本能得到了滋養。網絡社會中的個體希望對方給自己留下的印象是「就是這個愛好」「不希望自己的主頁被打擾」。個體希望社群是該愛好的純粹具象化,因此排斥社群內部其他成員作為完整個體的多元性,每個成員都為了社群成為愛好的實體而服務。儘管對這種現象表示理解,但在被問及使用多個小號的感受時,受訪者感慨雖然身邊有朋友處理得很好,自己卻處理不過來。
第三,網絡社群存在獨具資訊時代特色的層級感。個體被賦予隔離觀眾的新手段,自我呈現行為也受到層級感的影響。個體可以通過貼吧、微博、微信等進入網絡社群。各平臺只是進入社群的渠道,由於不同平臺的私密性不同,個體進入到社群的過程有如層級的躍遷。一個社群可能有多重分隔,成員首先通過微博進入「圈子」,如果能被認可就能添加其他人為QQ好友,如果再被認可將有可能成為其微信好友。網絡社群呈現「微博→QQ→微信」的層級感並非個案。一位受訪者進入到社群成員的微信圈子,發現成員們會在微信探討更敏感的話題,更加私密的空間會為社群成員帶來更多安全感。層級越高,審查的嚴格程度越高,社群成員的被認可度越高,成員交往的私密性和親密感越強。文化作為可以選擇的標籤,代表了個體的辨識度與人際關係,個體的多次文化選擇行為構成了確立身份認同、獲得滿足感的不懈努力。
個體在網絡社會中的表演與回應
在網絡社會中廣泛存在的擬劇理論形成時未涉及的現代性特徵,本文稱之為「切片」行為與「黑白」社會現象。這組現象作為高校學生在網絡社會中自我呈現行為的微觀與宏觀表徵,是個體生活中建構與維繫社會網絡的努力,因網絡技術對用戶的規訓而區別於傳統自我呈現的模式與策略。網絡社群的生長、個體選擇社群文化、自主建構身份與社會關係行為的普遍化,共同構建了「切片」行為與「黑白」二元社會現象的背景。
第一,表徵為二元對立的「黑白」社會。個體的切片屬於戈夫曼擬劇理論所述的表演行為,即面對不同的觀眾呈現出不同的行為特徵,但區別於傳統擬劇行為,切片還涉及舞臺設置與觀眾隔離不包括的內容。在我國,高校學生不再僅以現實社會的傳統權力關係為依據隔離觀眾,更尋求通過觀點的一致與愛好的重合締結網絡社會的人際關係。典型的案例是:網絡社會中相遇的個體因對同一個演員的喜愛互相引為知己,雙方會很小心地避免對方知道自己的其他愛好以免發生意外—表達出對另一事物的情感態度並與對方發生分歧,破壞完美的網友之情。
網絡產生的最初目的在於信息的交互,信息的輸出成為了個體互動前的篩選機制。個體往往在網絡平臺中只呈現自己的一小片,通常是對某事的看法,它常常成為建立網絡社會關係的唯一篩選機制。在網絡社會中個體只有「黑白」二元,沒有人是灰色的,整個社會只有黑白兩色。網絡社會中對個體的評判往往以其「切片」行為為依據,通常非黑即白,一句話、一個舉動即可成為定義個體人品優劣的全部憑據。個體在網絡中疲於進行多元評判,無意中暴露的一面「黑」極易導致相互遠離,不反目的保障機制是雙方自覺的自我「切片」。個體的立場要足夠鮮明以防被誤傷,但凡露出一絲灰色的憐憫,他在這片白色中就被標記為黑色,驅逐出去。簡而言之,個體在網絡社會中進行和回應自我呈現時均遵從「黑白」二元判斷機制,並在網絡社會中共同構成「黑白」二元社會。
個體鮮明地表達立場,或是被白色的大眾接納擁抱,或是面對一片黑色被稱為「異類」。從宏觀的視角觀看虛擬社會如同老電視信號不好彈出來的黑白雪花屏。在未獲得熟練的「切片」能力或不想耗費精力時,個體可以「潛水」(即只瀏覽頁面,不轉發、評論),絕大多數網絡平臺上的觀眾可以是隱形的。
第二,矛盾的「切片」個體行為。切片個體是矛盾的表演者,具有完美切片特徵與不完美傾向。一種情況是,個體既想向社會昭示自身的優秀,又想讓身邊人感覺到自己的真實,集中表達脆弱、等待有人照顧。昭示自身優秀時的廣而告之通常面向熟人圈子,但對於個體而言,此刻的熟人圈子假扮為整個社會。因收到心儀大學的錄取信、比賽獲獎、減肥成功而發朋友圈皆是典例。另一種情況是,個體在陌生的虛擬社會空間中建構一個小體系以滿足自己在現實生活中未曾得到滿足的欲望:或是產生眾星拱月的感覺,或是分享成功者的感悟。受訪者提到這一現象:有的人喜歡在微博上註冊好幾個小號,大號發一條微博,幾個小號蜂擁而至製造人氣很高的假象。個體從中體會到愉悅與成就感,仿佛真的擁有了很多粉絲。
完美切片的可行性基於三個基礎:一是網絡的人際互動可以是不及時的,這是給予個體完美切片的機會。虛擬社會的互動中個體可以有所保留,也獲得了更多思考的時間;但當面對面交流時受訪者認為自己有時在「被逼著回答」,無法仔細斟酌。「社交恐懼症患者」是許多大學生的身份標籤,但恐懼並非源於交流,而是對於面對面交往時需要即刻給出回應的不安與排斥。網絡中的個體可以正當地獲取充裕的思考時間,過濾掉不欲對方知道的第一反應,縝密編排妥當的反饋信息,斟詞酌句以最大限度地管理自身形象。二是網絡對於個體的切片格外寬容,因為個體存在切掉並「重塑」外貌的可能。外貌認知對大學生人際關係有顯著影響[9],數名研究對象在談及網絡社會交往的便捷之處時都提到了外貌這一在現實社會中不斷被評分、沒有最好只有更好、幾乎永遠不會得到個體百分之百滿意的特徵。一位受訪者認為,當面交流的第一眼總會關注對方的長相,而關注(對方不出眾的)長相必然會忽視內在的閃光點。對自己的相貌不甚滿意的另一受訪者覺得,隔著屏幕說話時對方不會關注長相,她也不會因此自卑。三是很多網絡平臺作為精心根據個體用戶需求打造的舞臺,給予個體演講臺般的儀式感,形成促使個體嚴肅發表觀點的氛圍。面對面的日常交流缺乏一種公開的、不受當下討論話題所限的場合,同時也缺乏了文字比語音更能夠帶來的嚴肅性與儀式感。網絡平臺的儀式與氛圍各異,網絡社會固然存在不那麼具備儀式感的場合,如所有使用微博的受訪者都認為自己和身邊的人在微博上比微信上更放鬆、隨意,並表示自己在發微信朋友圈時會更在乎是否妥當,因而微信朋友圈的人際互動格外具有儀式感。對比微信與微博平臺的自我呈現行為,很多大學生在朋友圈都更在乎自己的形象和「人設」,要表現得自己很優秀,但在微博裡他們更多地展示隨意的一面,也流露更多的負面情緒,有時顯得很「喪」。網絡平臺對於個體而言既可以是精心打理的前臺,又時而具有後臺的功能。
大學生在網絡社會中的自我呈現存在不完美傾向的原因如下:一是網絡平臺提供了隨時記錄心情、事件的便利。資訊時代下每天隨身攜帶紙筆不再是普遍的習慣,而且若集中起來等待一併記述,事情發生時的瑣碎情緒通常已消弭殆盡。網絡平臺向個體生活的成功進駐部分是因為迎合了個體想要即時記錄日常生活的需求。對很多學生而言微博小號的功能與傳統日記本相似,但微博的便捷性足以挑戰傳統的日記習慣,「想發什麼拿出手機就發了,想看的時候還隨時能看得到」。二是個體集中表達的脆弱等待被發掘和照顧。一位受訪者提出「發洩理論」:如果一個人微信朋友圈設置為三天可見而且沒發什麼宣洩情緒的內容,那多半是沒找到他/她的發洩口。受訪者表示:「這有兩種可能,一種是正在非常自律地忙於一件壓力很大的事情,如考研、GRE,等著這件事結束了一起爆發出來。自覺性差一點的,如果沒有在網絡上發洩那就是沉迷遊戲,或者有關係很親的人。這樣他在社交媒體上的互動就少了。」此觀點在其他受訪者處得到了部分印證。研究者詢問一位自述有微博小號的受訪者:你希望身邊的人知道這個小號的存在嗎?她表示否定,如果身邊的熟人突然發現她的小號,她會為自己最真實、不想公開的想法展露於人而感到慌張。但頓了頓她又補充說:如果她特別希望一個人走進自己的生活,會期待他看見自己小號發表的內容,如果他看見了自己最真實的一面還是願意接受,那麼或許可以與其發展更加親密的關係。另一位受訪者作為旁觀者觀察到了相似的現象:她的一個朋友經常在微信朋友圈裡發「自己什麼都處理得了」「一切都很順利」等內容,但由於這位朋友並不知道自己的微博小號已然「暴露」,她發現朋友每次在微信裡說自己一切順利的時候,往往在小號裡毫不掩飾脆弱和崩潰。這些公開的真實想法仍然隱秘地等待著被發現,如受訪者表示:「她想顯得優秀,但同時也想被人關心。」
網絡社會中個體的負面情緒、脆弱狀態往往集中到一個特定的平臺上,集中的平臺以微博為主,這在一定程度上是平臺的功能設置導向的結果。集中的脆弱雖然遠離熟人群體,但是在信息大量公開與迅速流動的網絡社會,假後臺存在被觀眾闖入的風險。主動接納風險的行為代表個體仍然等待著自己的失落和沮喪被少數熟人發現,從而獲得意義特殊的安慰與照顧。個體在切片時的不完美傾向是性質特殊的自我呈現,可被理解為一種方式特殊的觀眾篩選策略:你如果足夠關心我,就會循著蛛絲馬跡找到我的微博小號,看到我的不如意並來體貼我。
結語:個體與社會
產生切片個體與黑白社會現象的原因在於技術對個體的網絡社會自我呈現行為進行規訓,通過設置網絡平臺功能造就個體的互動模式與表達特點,進而造就特定平臺的氛圍,同化個體在平臺上的自我呈現特徵,規訓切片行為。技術利用個體尋求認可的動機產生諸如點讚、評論等網絡社會獎賞與懲罰機制,提出「應該怎麼做」,促使個體「想要被認可」。
個體的社會交往因為網絡平臺的出現而逐漸發生轉變。隨著技術的不斷更新與便捷性的不斷提升,社會生活的重心是否將轉移到網絡平臺,可能成為重新定義個體社會化、社會交往乃至社會結構的核心問題。有關切片個體與黑白社會的討論恐怕不能讓一切青年產生共鳴,但是切片行為和二元判斷背後所表達出的資訊時代社會交往的本質特徵是普遍的、值得討論的。本研究力圖對高校大學生的網絡社會交往行為進行記錄與分析,希望能夠為未來的相關研究作出貢獻。(作者:趙思齊,單位:北京師範大學教育學部)
參考文獻:
[1]尼爾·波茲曼. 娛樂至死[M]. 章豔,譯.北京:中信出版社, 2015:102.
[2]陳靜茜. 表演的狂歡:網絡社會的個體自我呈現與交往行為—以微博客使用者之日常生活實踐為例[D].上海:復旦大學,2013.
[3][4][5][6]齊格蒙特·鮑曼. 流動的現代性[M].歐陽景根,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 2018:24,280,327.
[7][8]歐文·戈夫曼.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現[M].馮鋼,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15-28.
[9]吳雨蒙,謝美華.外貌認知對人際關係的影響研究—以大學生群體為例[J].科教導刊(中旬刊),2013(7):252-254.
《北京教育》雜誌
作者:趙思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