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70年代,英國社會學家安·奧克利在以家庭主婦為對象開展的訪談中,進行了一項「自我態度」測試,要求被訪者以「我是……」為開頭造句,儘快寫下關於自己的10項陳述。此項測試的回答順序被認為可以反映自我概念構成。一半被訪女性在前兩項就寫下了「我是家庭主婦」。除此之外,還有「我是一位媽媽」「我是一位妻子」「我喜歡打掃做清潔」等很多關於家庭化內容的其他陳述。而關於個人性格、情緒狀態等非家庭角色的陳述則僅佔總數的4%。一些女性甚至只寫了兩三句就寫不下去了。她們說,除了妻子、母親、家庭主婦,實在想不出自己還能有什麼別的身份。
將近50年後,在中國,女性似乎早已習慣了更多樣化的身份以及由於不同身份立場引發的關於女性和女權的爭議。2020年秋天,「華坪中學校長張桂梅反對當全職太太」的話題引發熱議。職場女性們「堅決支持」,全職太太們覺得「太狹隘極端」;有人呼籲「要尊重個人選擇」,也有人訴苦「還不都是為了孩子」。在此之際,作為一名中國女性有機會閱讀安·奧克利完成於五十年前的作品,《看不見的女人:家庭事務社會學》,別有一份感慨在心頭。
相對於「職業女性」「全職太太/媽媽」,安·奧克利關注的是女性作為「家庭主婦」的角色,並對此做了定義:家庭主婦是指「除家庭傭工以外,負責大部分家庭職責(或監督家庭傭工來執行這些職責)的人。她可以是已婚女性,也可以是未婚女性,在家庭以外可以從事或不從事其他工作。」研究顯示,在1968年的英國成年人口中,十分之九的無業女性是家庭主婦,十分之七的就業女性是家庭主婦。也就是說,幾乎所有成年女性都擔負著經營家庭的主要責任。
作為首次嚴肅對待「家務勞動」的研究,《看不見的女人》著眼「女性與家庭事務」這一主題,重點研究了女性對家務勞動的認識、對從事繁複家務的感受、對不同家務所抱持的態度等,並通過對其表述的分析,透視了家庭內部的結構和分工,以及社會中不被意識到的關於性別角色歧視和女性對此內化性的強迫認知。在訪談中,那些被大眾傳媒所描繪的每天「從烤箱中端出烘焙得酥脆金黃的麵包」「將洗滌得潔白清香的衣物掛在晾衣繩上」「在自家後院蒔花弄草」的家庭主婦生活,實際充斥著「單調」「碎片化」「節奏過快」等與流水線工人類似的勞動體驗,以及對工作時間長、社交程度低、社會地位低的內心不滿。所謂「不必清晨早起、出門上班」的「做自己老闆」的「自由」,也意味著「因為在家所以必須做家務」「如果今天不做、明天家務量就會翻倍」的心理壓力。孩子更是挫敗感的主要來源——一聲呼喊,母親就必須中斷家務勞動,先去照料他們的需求;稍一調皮,就能讓半天的勞動成果付諸東流。而丈夫則往往「根本沒有注意到屋內是否整潔,理所當然地認為它一直是這樣的」,很多人甚至會問妻子「在家一整天到底做了什麼」。實際上,1968年英國工業工人平均周工作時長40小時,而受訪家庭主婦周平均工作時間為77小時,是前者的近2倍。一個砌牆工的妻子就在訪談中表示,「我丈夫總是回家說,今天和某某交談,又或者我今天和某某一起大笑」「我從來不這樣,我從來沒有時間坐下來」。
就算是那些抱持「平等」思想、更多參與家庭生活的丈夫,承擔的也不過是 「助手」職責,負責的一般是做飯之類相對有創意的家務,或是陪孩子玩耍之類較愉悅的任務,他們的妻子依然承擔著照顧家庭和養育孩子的主要責任,反而損失了一些陪伴孩子所能收穫的情感回報。半成品食物、家用電器的發明也不能減輕工作量,因為家務標準會隨之水漲船高,家務流程變得日益繁複。
在將近50年後的今天,在女權主義運動已蓬勃發展四十餘年後的現在,在關於女性問題和女權話題熱點頻出的當代中國,重讀這本以20世紀70年代的倫敦家庭主婦為訪談對象的研究報告是否已缺乏現實意義?並不。我們必須看到,直到今天,對於女性依然存在著家庭與工作的二分法,女性仍被認為有兩種選擇:外出工作或留在家裡。這就意味著留在家裡無關工作。無償家務勞動在國際通用的國民帳戶體系裡依然只能被降格為家庭「衛星帳戶」估測,不能作為有社會生產價值的活動而得到肯定。而女性自身依然在為應不應做全職太太、做全職太太是不是有價值爭執不休。
也正因此,這本已距離我們半個世紀之久的《看不見的女人》才更值得重溫。它提醒我們要跳出自身立場去思考——職場女性不應自得於擺脫了經濟依附地位,而應反思是否正在職場和家庭中遭受雙重不公,「為履行所有職責而瘋狂拼命」;家庭主婦不應自詡過自由生活,而應反思所謂自由究竟是「從某種工作中解放出來」的消極撤退,還是「選擇進入某種生活」的真正自由;呼籲「要尊重個人選擇」的,要認清家庭和社會是如何在女性早期成長過程中形塑她們,使她們「認同家庭主婦一角所負有的傳統職責」,將社會性別角色與自我定義混為一談;訴苦「都是為了家庭和孩子」的,要釐清家務和育兒並沒有硬性要求和標準流程,作為女性必須退守家庭的絕對困境並不多,大多數情況下的犧牲不過是對大眾觀念和角色定位的降服。
認清這些,再來重溫半個世紀之前安·奧克利設置的那項測驗:我可能是職場女性或全職主婦,可能已婚或單身,可能做了母親或此生都不想生育。那些都只出於我的決定。而我,我可能敏感、可能熱情,可能溫柔、可能聰慧,當然也可能時而軟弱、時而暴躁,時而自認卓爾不群、時而接受泯然眾人。這些也並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是我,我只是生而為女性,我也是一個應為世間所看到的、真正獨立的人。
李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