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曾鞏學 「醇正」
忽然想起小時候語文課上背「唐宋八大家」時候的樣 子。飛速說完韓愈柳宗元、歐陽修王安石、蘇洵蘇軾蘇轍,然後才咬牙切齒地拿出曾鞏來湊數。
那個時候,我是真的不知道曾鞏是誰,因為被老師懲罰過,甚至有些討厭他,原因無他,名字難記,聲名不顯,就連「鞏」字,都長得奇形怪狀。
當然,被老師打過兩次手心之後,我再也不會寫錯這個字了。
現在想想,其實我當時根本就沒錯--
韓愈《師說》名揚千古,「傳道授業解惑」被無數老師奉為人生信條;
柳宗元《江雪》稚子可誦,「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的境界 著實高貴冷豔;
歐陽修《醉翁亭記》千古流傳,一句「醉翁之意不在酒」流傳為千古名句;
三蘇也好記,畢竟蘇軾實在存在感太強,瀟灑恣肆得令人羨慕,「大江東去, 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 引起人們無盡的遐想,父親蘇洵被寫進《三字經》「蘇老泉,二十七,始發奮,讀書籍」成了老而好學的典範;弟弟蘇轍是北宋傑出政治家,官位最高做到了副宰相,和蘇東坡的兄弟情誼被傳為佳話;
至於王安石,不提他歷史課本上專有一節「王安石改革」,一句「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就讓人心有戚戚,那個「綠」字還拿出來做專門「鍊字」賞析;
唯獨一個曾鞏,在我們印象中似乎平庸地像個背景板,沾著其他唐宋七大家的光,才被我們所記住。
可當我時隔多年再次品讀唐宋八大家之後,忽然發現,曾鞏這個人,真 的不簡單。
歐陽修曾在《送楊闢秀才》中這樣寫:
吾奇曾生者,始得之太學。
初謂獨軒然,百鳥而一鶚。
歐陽修,北宋文壇領袖,座下弟子無數,王安石、司馬光、蘇洵、蘇軾、蘇轍……
「軒然」是什麼意思?是高聳的樣子。
跟三蘇、王安石等人相比,依然高昂,而且「百鳥而一鶚」,是百鳥裡的大鵬。是一群行業大咖中的佼佼者。用郭德綱的話說,這群百鳥去西天朝拜我佛的時候,還得借著這隻大鵬的光呢。
蘇軾雖然也是同門,但他從未因為歐陽修對曾鞏青眼相加而嫉妒,反而心悅誠服地寫:
醉翁門下士,雜沓難為賢。
曾子獨超軼,孤芳陋群妍。
"哎呀哎呀老師說得對,曾鞏真的是超級超超級厲害嗚嗚嗚! 大師兄來一張合照好不好
古代有孔門七十二賢之首曾參,今天呀,我們的大師兄曾鞏就和這位賢者不相上下
如果那個時候也有飯圈文化,那曾鞏的頭號粉絲一定是蘇軾的一席,但可能王安石會不太高興,因為他對曾鞏的愛簡直更加深沉:
曾子文章眾無有,水之江漢星之鬥。
借令不幸賤且死,後日猶為班與揚。
在王安石眼中,曾鞏是與班固、揚雄比肩的人物。他的文章,是茫茫星海裡的北鬥,是芸芸河流裡的江漢--換句話說,就是超級超級超級厲害!
(我王安石誇人,一定要比蘇軾厲害哼!)
後來,評價曾鞏的碑文中有這樣一段話:
自唐衰,天下之文變而不善者數百年。歐陽文忠公始大正其體,一復於雅。其後公與王荊公介甫相繼而出,為學者所宗。於是大宋之文章,炳然與漢唐盛矣。
王荊公是王安石,另一個「公」是曾鞏,二人這樣並列在了碑文之中,不知道王安石會不會泉下有知,拿著石碑拓本去找蘇軾炫耀:
看看看,頭號粉絲還是我吧!
在民間,曾鞏也是有大名氣的。曾肇曾在《子固先生行狀》中寫道:
「自朝廷至閭巷海隅障塞,婦人孺子皆能道公姓字。其所為文,落紙輒為人傳去,不旬月而周天下。學士大夫手抄口誦,唯恐晚也。
上一個這樣的人,是誰呢?洛陽紙貴的左思?鬥酒詩百篇的李白?還是白居亦易的白居易?還是「凡有井水處,便能歌柳詞」的柳永?
不知道。
但是這樣同時被文人士大夫與鄉野村民接受的,曾鞏絕對數得上前五。
但就是這樣一位能比肩班揚的人物,在我們的印象中卻像盛名之下的「虛士」一樣存在感十分飄渺,這是為什麼呢?
算了,我們先來談談曾鞏和他的文章吧。
《子固先生行狀》一文中,曾肇並不僅僅描寫了曾鞏文章流傳天下的盛況,還總結道:
《詩經》《尚書》的作者在境界上也不一定比得上曾鞏。當然,這種說法肯定是過於誇張了。且不提《尚書》,單單《詩經》就已經羚羊掛角,後人難及。但是這也從側面反映出來,曾鞏的文章實在是端正,充滿了與人教化的意味,能乘德載道。
換句話說,就是--三觀超正的道德模範!
這種風格與曾鞏本人的性格有很大關係。
曾鞏雖然也是年少成名,可這已經用盡了曾鞏全部的運氣,他從十九歲開始,就面對著「上有老,下有十三個小」的重任。再加上屢試不第,不論天性怎麼浮躁尖銳,也被生活的重擔慢慢磨平稜角。
他成為一個緩慢卻沉穩的獨行者。
曾鞏宅了多年,遍覽群籍,校對典籍,有著絕對深厚的文學底蘊和純粹的儒家立場,所以他的文章,簡潔、典雅、端正,可以說是學習的典範之文。
就拿《墨池記》來說,曾鞏從墨池發端,說到王羲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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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羲之之書晚乃善,則其所能,蓋亦以精力自致者,非天成也。然後世未有能及者,豈其學不如彼邪?
曾鞏將文章著眼在王羲之苦練書法,其目的是為了由學習引申至道德:
則學固豈可以少哉!況欲深造道德者邪?」
指出道德也需要像學習一樣勤修,並在最後激勵人們:
夫人之有一能,而使後人尚之如此,況仁人莊士之遺風餘思,被於來世者何如哉!
書法只是一技之長,尚且能得到百年傳誦,仁義道德作為最根本的修養,如果能夠修得好,後世者又該如何推崇呢!?這就是大師關於品德修養的理論
再如《禿禿記》---
《禿禿記》用五百餘字就將主人公之間的恩怨
「人固擇於禽獸夷狄也。禽獸夷狄於其配合孕養,知不相禍也,相禍則其類絕也久矣。
說到這裡,曾鞏給我們的印象可能會是一個純粹的載道者,一個高尚有道德,卻有些不知變通的人。
其實不然,曾鞏雖然是位堅定的大儒,可是在面對佛道文化時,他也展現了極大的包容性,這種包容並不是如同蘇軾等人一樣,將之與儒家思想摻在一起使得自己的文章充滿了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恣肆之感,他是依然堅定地站在儒家的角度上,對佛道思想給予了足夠的尊重,而不是像韓愈一樣激進,給予佛教全面的否定
從唐宋開始,儒釋道三家的爭鬥融合已成常態,佛教更是受到上至大官下至百姓的信奉,這導致佛教徒們坐擁大量財富,所修佛寺更是貼金鑲珠,氣派得不行。可是曾鞏之時,北宋「三冗」已經嚴重,為維持穩定,要向西夏與遼「贈送」大量白銀,沉重的負擔壓在朝廷與百姓頭上,這種情況與佛教徒們的悠然安寧形成了鮮明對比,曾鞏自然不痛快,所以他寫了很多反對佛教的散文,如《仙都觀三門記》等。
到了明代之後,茅坤將曾鞏編入「唐宋八大家」之中,並指出其文章思想純正,章法科學,十分便於初學者入門,曾鞏的地位火箭般的節節攀升,直到清朝也是文人們競相模仿學習的對象。
然而,當人們開始反思舊學的時候,曾項拉下了神壇。
五四運動以來,人們對「儒家、儒教」的厭惡與警惕,溢於言表。所以那個被尊為「聖」的人,就被扔出了窗外。後來文化自信回歸,對曾鞏的研究卻始終囿於學界,並未鋪開。這不是曾鞏的過錯,也不是人們的失敗,只是--
溫柔敦厚的人,向來是不討喜的。歷數古今詩人,莫不如此。
李白放浪,蘇軾曠達,王安石剛正執拗,就連杜甫,也有醉酒登床罵嚴武的故事。人們喜歡那些超乎尋常的不遵禮教的人,喜歡在這樣的人身上編造故事,喜歡所謂的「金嶽霖林徽因」的情感愛戀,就是不喜歡那些無聞修身養性的故事。看看孔子,最被世人追述的,不是《詩》《書》《禮》《易》《春秋》,而是周遊列國和韋編三絕。
說到底,人們對規則的厭惡,是要超過喜歡的。
所以他們不愛守規則的宋襄公,不愛守規則的墨翟,也不愛守規則的曾鞏。
不過我想,曾鞏可能會高興吧。他本來就是個安於貧困的男人,不溫不火不驕不躁,他的詩文裡,絕少對功名利祿的追求,有的,都是對自己的修養。
與其高居神壇,他可能更寧願身穿布衣行走世間:
人潮洶湧,熙熙攘攘,無論與曾鞏同代,還是後世裡紛紛而來的文人們,他們總能從曾鞏的文章中觸摸到他清闊端正的靈魂,從他的文章中討到一杯載道布德的好酒。他不是萬水千山之外的蘇軾,不是高山仰止難及的歐陽修,也不是八大家裡聲名鵲起的其他人。他用看似平淡的方法詮釋了兩個字「醇正」---
醇厚的醇,純正的正。曾鞏跟其他的七大家有什麼不同呢?或者說與其他的七大家相比,曾鞏對我們有什麼特別的意義?有,他肯定不是那道最亮麗的風景,那風景有人去爭 了,蘇軾肯定少不了,他不是最亮麗的風景,但是他是最貼近我們真實生活的一道風景,他是個普通人,普通到我們有時候都會忽略他,但是他在普通當中卻做出了非同尋常的業績。我有一個很突出的感覺,我覺得很多人的光亮是藉助了恆星的光輝,曾鞏很像是一顆自己發光的星 星,這顆星星的光亮並不耀眼,但是他通過自己的長期的積累和長期的閱讀和長期的努力,發出了持久的、平和的光芒。你要去追趕蘇軾,你要去追趕歐陽修,你要去追趕王安石會累死你的,還追不上,但是如果你把曾鞏作為你的榜樣,每天、每日、每月、每年都從點滴做起,從身邊做起,從每一件小事做起,你逐漸地可能就會變成曾鞏,在你自己還不知道的情況下,你可能已經變成了曾鞏。如果你居然再接著努力一 下,也許你會變成蘇洵,或者變成蘇轍。因此我覺得曾鞏給我們的意義是,他提供了一個從量變到質變的可能性,而不是給你提供了一支火箭讓你立刻可以飛躥到蘇軾的水平,從這個意義上來講,曾鞏對我們普通人來講是一個最醇正的目標,只要努力並且持之以恆,就一定能夠達到目的。
他只是曾鞏,低調厚重,懷揣著至清通透的靈魂,獨行卻堅守。
願我們都能如曾鞏一樣「幾番桃李花開盡,惟有青青草色齊」,堅持初心,用「醇正」的態度去面對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