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發現我們都被觀念所左右,我們對於審美的知覺已經慢慢逝去,轉為物質化的涵蓋。」
上個月,在誠品生活蘇州,葉錦添與現場的幾百名讀者一起進行了一場關於美學和哲思的神遊。
蘇州是文化意蘊悠長的江南文化發端地,也是中國傳統園林的聖地,對葉錦添來說,亦是創作的重心、對中國空間學習的道場。
在2016年9月美國舊金山上演的新編英語歌劇《紅樓夢》中,葉錦添以北方庭院為基礎,結合南方風格,打造了虛實結合、綺麗雅致的如夢如幻的舞臺。
在《流形》之後,葉錦添希望繼續發展「新東方主義」的構想。深入到欲望的底層,探尋神話的故鄉,進一步去了解人存在於空間的秘密。
首發於2017年1月20日《蘇州日報 》蘇周刊
作者:蘇報記者姜鋒 實習生孫豔
日前,著名藝術家葉錦添攜新書《葉錦添的創意美學:流形》做客誠品生活蘇州,暢談30年從業經驗,披露影視藝術指導鮮為人知的幕後故事,並以過去、現在、未來為框架,深入詮釋一個個深入人心的影視形象背後的創意美學和哲學思考。
在與蘇周刊的對話中,葉錦添表示,多年來,他一直在全世界推行「新東方主義」美學理念,不斷探索著所謂當下與瞬間的真實情況,如何在這一個特定的時間點上去體現所謂的美。
葉錦添說,經歷了多年的變化,現代主義所提倡的美慢慢走向虛無,慢慢形成崩裂的狀態:
蘇周刊:您的新書名為《葉錦添的創意美學:流形》,在您看來,什麼是「流形」?為什麼取這個名字?
葉錦添:《流形》是沿著我前兩本著作《神思陌路》《神行陌路》的思路繼續前行,這次主要是關於最原始的「形」的探索,一切在我們眼中所顯現的形狀的源頭。當我在深入探討這個形象的時候,發現形象的確立受限於時間與空間之中,但時間與空間是在不斷改變的,沒有一個「形」是一成不變的,因此「形」是在不斷交替變換著本身的養分,所以「形」是個無定體。《流形》就是在描述這種無法定義的狀態。
蘇周刊:作為最早提出並在全世界推行「新東方主義」美學理念的藝術家,您認為什麼是新東方主義美學?它的意義何在?
葉錦添:我多年來一直在不斷探索著所謂當下與瞬間的真實情況,如何在這一個特定的時間點上去體現所謂的美。我發現裡面其實藏著極大的空間,使我們一時間難以窺探到它的所有。我們都被觀念所左右,我們自我的源頭,對於審美的知覺已經慢慢逝去,轉為物質化的涵蓋。
東方主義是來自於16世紀開始在西方流行的東方趣味,慢慢把東方變成一個客體而形成的一套美學思想。但是因為19世紀西方列國的科技突飛猛進,慢慢取得了全球的文化話語權,遠古的文化淪為了現代世界的附庸。不過經歷了幾十年的變化,國際上的現代主義所提倡的美慢慢走向虛無,在極簡主義之下,慢慢形成崩裂的狀態,各方面的信息又洶湧而來,形成一個網狀的曼陀羅。這時候,就有一種新的平衡,去把眾多的信息匯流起來,「新東方主義」就試圖找回這種開發未來的結合點。
蘇周刊:您從小在香港長大,接受的是獨特的城市文化影響,您怎麼看待中西方文化的交融碰撞?
葉錦添:其實東西方實質上並沒有作出交流,只是西方把文化一直輸出到中國。而中國在西方長久以來的形象還是一個唐人街文化,中國遠古的優雅與輝煌都被掩蓋在俗文化裡面。因此我在少年時就直覺到這種狀況需要改變,不然我們將會失去記憶,附庸於一個他人的世界裡,找不到自己的方向。
蘇周刊:多年來,您浸潤於當代藝術創作、電影美術、服裝設計等多個領域,藝術修養深湛。對於一個熱愛藝術的人,您覺得他應該如何提高美學素養和審美品位?
葉錦添:我覺得要找尋各種事物的源頭。特別是自己有深刻感覺的,自己有能力實現的,而且與周圍條件所吻合的,這些都會增加我們去接近內心的自我。必須來自於內部,只產生於外部的美並不會長久,不會生根,也不會跟其他更有涵養的東西連接。所以還是需要去不斷地探求,不斷地找尋事物的源流,找尋到那種美,這才是真正學習的方向。
蘇周刊:能談談您和李安嗎?
葉錦添:我和他好像某一部分蠻像的,但是這一部分跟很多人不像,所以我看他比較容易。
我舉個例子,《臥虎藏龍》裡有一次我們拍一個王府的景,要拍一個場面,就是玉嬌龍偷青冥劍的一場戲,她要從亭院裡跳到房子裡。那個時候武術指導設計了一個動作,從窗戶跳進去,一個鏡頭就完成了。我說不行,北方風沙很大,所以以前王府的建築有兩個窗戶,只能上面的窗戶打開,而且是往外打開,所以不可能這樣跳進去。攝影師、武術指導和我幾乎吵起來了,一堆人不妥協,說如果不能這樣拍就全部罷工,這個是蠻嚴重的問題。後來他們怒氣衝衝地拉著一大堆人走了。李安平靜地待他們離去,我們兩個就坐下來。我也不講話,他問了我一句,是不是真的?我說清朝王府就是這樣子。我們大概坐了兩分鐘,李安靜靜地離去。
第二天我趕到現場,看到這個鏡頭延後了三個小時才拍,拍攝方法是玉嬌龍跳到梁上,用腳反鉤,身體倒掛,一隻手從外部打開最上面的窗戶,潛入,然後再悄悄然關上。這個鏡頭用了三個鏡頭拍完,塑造了玉嬌龍偷劍的心理細節,我覺得很好。可能大家都不理解我們兩個人,認為太煩人了,好像我們跟他們的價值觀都不一樣。
我們經常拍完戲後聊天,很長時間地聊天,聊我們的生活。我們倆都是很悶的人,但是聊起天來就不悶。有的時候我說你明天5點鐘不是要開會嗎?但是可能我們會聊到4點。我們很聊得來的。有的時候別人很緊張,但是我們不緊張。
還有一次,拍王府的外景,已經找好景了,但是拍的時候,他臨時需要搭一個景,只有不到兩天的時間。我當時在忙更急的景,在另一個外景地。我回來後看到,其他人搭的這個牆面是新的,沒有做舊,但所有人都覺得可以拍了,已經準備開機。我說不能拍,他們說走開走開!我就拿著東西上去刷。我管你拍不拍,必須要做完舊才可以。李安同意了,後來是等我做完晾乾了,再慢慢修,之後再拍的。我的電影裡面,我經常這樣做來補上當時製作條件的不足。
所以李安是一個很複雜,也很簡單的人。說他複雜,是因為他想出來的東西都很奇特;說他簡單,是他在生活裡非常平淡,他把所有的想法都放在電影裡。
蘇周刊:在拍《臥虎藏龍》的時候,您印象最深刻的是哪件事情?
葉錦添:最深刻的是李安創作的《臥虎藏龍》在節奏上的緩慢,那種緩慢是無法想像的。大家對武俠片有一定的偏見,覺得它一定是一種官能氣質的英雄主義,但是我心中對於中國文人所追求的境界在這電影中被很快地喚起,因此我把所有精力都放在這裡,與李安一起打造了《臥虎藏龍》。
蘇周刊:不管是《英雄本色》《胭脂扣》,還是《臥虎藏龍》《小城之春》等,您的美術指導和服裝造型設計都給人美的享受和深刻的印象。您做好這一切的秘訣是什麼?
葉錦添:最重要的是要懂得人,包括他的外形和精神狀態。從早期塑造的無形的人到導演本身,當他要掌握這個角色的時候,他的思維動態,還有演員去演繹這個角色時的方法與他自身性格的融合,慢慢過渡到觀眾怎麼去進入這個角色,怎麼相信他,而把自己的情感投入到這個角色之中,進入一種完全投入的狀態。當他們能夠進入這種狀態,就會覺得一切都是美的。
蘇周刊:您獲得過奧斯卡「最佳藝術指導」與英國電影學院「最佳服裝設計」獎,是唯一獲此殊榮的華人藝術家。對於想從事服裝造型、舞美等工作的年輕人,您有什麼話要對他們說?
葉錦添:我覺得國內還是不注意提供一種最標準的工作方法、工作系統與工作的技術,包括舞臺的語言,一切還處於起步的階段。真正要懂得這種語言,還是得從世界上各種優秀的作品中去汲取靈感,多到現場去看,多參與一些優秀的國際的團體,這樣比較能感覺到那種真實的、裡面呈現的方法。還有,在學習上,幾個大源流都必須要有,就是學習整個服裝、舞臺的歷史背景、發展脈絡等,一切的源頭都要參照。
蘇周刊:2010年您為李少紅執導的電視劇《紅樓夢》做服裝造型,喜歡者說它們造型別致、精美,批評者則覺得它們不是清朝該有的樣子。能說說當時您為什麼要這樣設計嗎?
葉錦添:中國的電視劇與電影都是從西方的角度去開啟它的建構方法,包括它的語言、鏡頭的運動,其理論都是來自於西方,但是《紅樓夢》這種題材,它有半虛半實的風景。曹雪芹在寫《紅樓夢》的時候,多個篇章都充滿了想像與虛擬,推說起來是受到當時戲曲的影響。文人總是停留在一個詩意的狀態裡面去表達情感,特別是林黛玉與賈寶玉的章節,有很多想像的成分。但是這些在西方的電影語言裡面很難表達。因此,半虛半實,充滿韻律,都是我所感覺最強烈的表現方法,目的是找尋一個中國視覺裡的戲曲語言。
蘇周刊:去年9月,由您擔任舞臺美術與服裝設計的新排英語歌劇《紅樓夢》在美國舊金山歌劇院首演。它是怎麼設計劇情的?有什麼特別之處?
葉錦添:為了把《紅樓夢》搬上舞臺,新歌劇《紅樓夢》的劇本作者之一、作曲家盛宗亮將全書縮減到只剩骨架。這部小說的標準英譯本超過2400頁,是《戰爭與和平》的兩倍,歌劇要在兩小時20分鐘內講完它的故事。幾百個人物被刪去,最終的歌劇裡只剩下8個主要人物。
這部歌劇圍繞靈石和仙草的神話展開。他們雙雙從天上降落凡間。靈石變成了寶玉,他是賈府被寵壞了的家業繼承人;仙草變成了黛玉,她是孱弱多病、充滿詩意的年輕女子,母親去世後搬進賈府居住。寶玉和黛玉陷入愛河,但寶玉的母親命令他與寶釵結婚——寶釵是一位美麗的女繼承人——以償還賈家欠皇帝的債。寶玉堅決反對,但在高潮部分的婚禮場景中,新娘被調換,他對黛玉的愛付諸東流。在最後一幕,黛玉在悲傷的合唱中離去:「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我負責舞臺布景和服裝設計。雲錦、織布機和風箏,構成了舞臺的主要意象;類似風箏紙面的半透明感色彩,呈現出古典的夢幻感;六片半透明的彩繪構成一個巨大的移動裝置,構成了大觀園的全貌。針對不同的人物,我運用了不同的色彩,將舞臺空間區分開來:皇族身著金色,和尚和平民則著灰色,賈府以棕色為主,配以紅色線條,再以金色輔助;在這其中,寶黛釵三人的精神特質也通過服裝躍然而出。
蘇周刊:是什麼機緣促使您兩度涉足《紅樓夢》?
葉錦添:有些事情我會經常碰到,而且不是一次。我所喜歡的黑澤明的電影《羅生門》,我就曾經有四次機會參與不同媒介的創作,《紅樓夢》給我同一個感覺。在我心中,所有這些形象都是立體多樣的,每次都可以做出不一樣的東西。在收到舊金山歌劇院邀請時,我覺得這是一個非常難得的機會,能在美國主流文化裡面表達中國文化的精深之處,因此我參與了四個知名海外的創作團隊打造的《紅樓夢》,其結果也是非常讓人欣慰的。
蘇周刊:您最早是什麼時候接觸《紅樓夢》的,對於《紅樓夢》與蘇州的關係,您是怎麼看的?
葉錦添:最早是小時候從連環畫裡接觸到《紅樓夢》,了解林黛玉和賈寶玉的故事。他們兩人也是影響我最深的兩個角色。蘇州我已經來過無數次了。蘇州給我的印象是水鄉,是江南最重要的文化府邸,而且我對中國文化的理解也是比較傾向於南方,古雅清幽的庭院,也是我創作的重心,對中國空間學習的道場。
我覺得《紅樓夢》是在一個地域、時代都不太清楚的時代裡描述了一個似幻似真的故事,所以我考慮《紅樓夢》的布景,會是一個北方的庭院,但是又有取自於南方的風格,結合起來做設計。《紅樓夢》裡存在非常多中國古典的元素,綺麗雅致的文化氛圍,這也是發端於南方,所以我對林黛玉的描述會比較傾向於飄逸與瀟灑。
蘇周刊:您去閶門看過嗎?去過多少座蘇州園林?
葉錦添:重要的園林我參觀過很多次,大大小小、各有不同的美學氛圍都深深烙印在我的心裡。
蘇周刊:去年9月到10月,《葉錦添:流形》藝術大展在上海當代藝術博物館與觀眾見面,您會到蘇州來辦展覽嗎?
葉錦添:如果你們邀請的話,我想也許會圍繞女性人偶Lili 舉辦一個展覽。此外,我和我的策展人一直都期待能在蘇州策展一個關於江南文化的展覽,我覺得那會是我們創作的高峰。
蘇周刊:過去幾年,您經常帶著女性人偶Lili週遊世界。為什麼想到這麼做呢?
葉錦添:她是屬於全世界的影子,是一個時間的行者。當我要記錄某一個地方的人情與時態的時候,我就會用她去融合其間,變成其中的一部分,使她產生一個坐標。就如攝影一樣,當你拍攝一張照片的時候,時間是靜止的,在靜止的瞬間,這個東西被拉入一個模式。Lili就是在這種狀態,去記錄時間與空間,但是她的記錄方法是用情感與記憶。因為當我們看她的時候,就像看到我們之前碰到過的景象,碰到過的人物,她的樣貌就像我們生活裡會碰到的一些朋友。
蘇周刊:接下來您有什麼計劃?
葉錦添:接下來希望繼續發展「新東方主義」的構想,下一個想法是深入到欲望的底層,探尋神話的故鄉,進一步去了解人存在於空間的秘密。我會重新回溯所有傳統的手工藝與全世界人的存在模式,影射在服裝裡,產生新的維度。之後也希望把創作的基礎放置在世界的中央,而不是在一個單向文化的視覺,讓我們的文化能賦予世界一種新的視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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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錦添工作室」(Timyipstudio)是著名藝術家葉錦添在此平臺上進行內容發布的自媒體,涵蓋服裝、舞臺、電影美術、視覺藝術、當代藝術創作、出版物等領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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