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玲
花開富貴的五月,因為有了母親節而更加溫馨。這些年隨著年齡的遞增,只要一念及母親,我的腦海裡便會不自覺地想到父親。他老人家那麼喜歡喝白酒,如果健在的話,我一定會請他嘗遍我知道的所有白酒。
然子欲養而親不在,這種痛痛徹心扉,常使我眼眶酸澀,淚溼衣襟。忘不了我六歲那年的深秋,午後,陰雲密布,空氣有些停滯。母親像被人剜去了心般悲慟欲絕,哥哥姐姐們也是趔趄著哭天搶地。我怯怯地依偎著母親,拉扯著她的衣襟,啜泣著央求:「娘,您別哭了,爹聽不到了。」
是的,父親真的聽不到了,也看不到了。他在另一個世界裡閉目塞聽,任憑屋漏梁倒、風雨悽悽,也決絕撒手,不管不顧地一個人走遠。我再也不能在他寬闊的肩膀上撒嬌賣乖,我再也聽不到煤油燈下的他一遍遍教我學說的質樸方言,我再也看不到他勞累時抿一口老酒的愜意。他的旱菸袋還在,他的那雙老布鞋還在,他的未成年的孩子們還在……父親這樣走了,以後誰來袒護我、寵愛我?想到這兒,我開始嚎啕大哭。
大伯來了,堂兄也來了,是母親託人到郵局用電報的形式告知他們的。他們接到電報,就馬不停蹄地從五百裡外的老家趕來。這是我們全家第一次認識父親那邊的親人,任憑是誰也想不到會是在這樣的境地,用這樣的方式。
聽母親說,父親從小父母雙亡,跟著他的哥嫂生活,貧寒之家多有摩擦。後來有了侄子侄女,矛盾加劇。尤其伯母常給父親臉色,父親氣盛,只帶一身衣物憤而離家。這一走,父親和他的哥嫂徹底斷了聯絡;這一走,也是父親和故土的訣別。
飄蕩的父親和多數謀求生計的山東人一起,自發地不可遏止地選擇了闖關東。這支背井離鄉的隊伍裡恰巧有母親,兩個說著不同方言的年輕人情投意合,姥爺和姥娘也中意父親的言行,允準了這份感情,父親和母親選擇在吉林通化安家立業。
隨後的十幾年,常有母親的鄉鄰去投奔,他們順便帶了姥娘給哥哥姐姐們做的棉衣,還有細碎的關於老家的訊息,母親大致了解著,便也少了思鄉之苦。父親更是熱情款待,管吃管住,常賠著笑臉去給他們求營生。可大多鄉鄰耐受不住嚴寒和惡劣的勞作環境,往往小住時日就訕訕而歸。回到村裡的人常在姥爺姥娘面前論述母親有福氣,更是誇讚父親如何如何能幹。這給父親積攢了好名聲,但也為他的離去埋下伏筆。
父親性格倔強,脾氣火爆。很多次母親讓他給老家的親人報喜,父親要麼自顧咂吧他的旱菸鬥不回應,要麼瞪眼扒皮地怒聲拒絕。這樣的爭端有了三五次後,母親便不再提及。
直到一九七五年天寒地凍的一個上午,母親收到了大表哥寫給她的從山東到吉林停停頓頓走了兩個月的手信,信中提到了姥娘去世前對母親莫大的牽掛和思念。雖然片言隻語,母親卻讀得淚流成河。從那天開始,母親開始嫌棄住了多年的木屋,常莫名發火。習慣吃東北山蘑菇的大姐二姐還有大哥,和揮著刀斧伐木來養家餬口的父親,經過一番商酌,贊同了母親的決定。歸心似箭,母親迅速著手處理無法帶走的大物件,能送人的送人,能賤賣的賤賣。
在母親的安排下,父親帶著一家老小,以當家掌柜的姿態浩浩蕩蕩地回到母親的原籍,重新安家置業。哥哥姐姐們回來後,很快改掉了滿嘴大玉米碴子味的東北口音。而父親,仍舊習慣用他的魯西南方言和鄉鄰們交流。七十年代信息相對閉塞,大家對外來口音的接受還是需要耐力和聽力的,偶爾也需要智力來拼接。
母親和父親回來的第二年冬天,我來到了這個世界。因為最小,又會討巧,父親對我的嬌慣有些不可理喻。無論對錯,哥哥姐姐們只要惹哭了我,總免不了挨一頓責罵。記憶裡,父親喜歡把我舉過頭頂,讓我坐在他的肩膀看更遠的光景。逮螞蚱,剪松繭,摸截柳猴……有父親參與的這些畫面,現在想來,仍是清晰可見,暖意融融。
一九八二年,我六歲。父親不知道怎麼想的,竟然主動商量母親,說等秋後收了花生,要帶我回老家去看看他的哥嫂,母親欣然應諾。那時的我不知道老家的定義,只覺得父親常念叨的吃煎餅、種棉花的老家離我很遠,我的家就是父親和母親住的土磚瓦房。
怎知天有不測風雲,父親關於回老家的話本是意願,誰知竟成了遺願。那個深秋,被所有人都讚譽見經識經的父親在幫助村裡的孤寡老人蓋房上梁時,不慎失足跌落。當村裡唯一的拖拉機顛簸著把父親送到五十裡外的縣醫院時,父親早已停止了呼吸。後來聽同去的人說,父親走的時候睜著眼,大顆的淚珠順著眼角滾落,張著口想說什麼,卻吐不出一個字來。
一語成讖,大伯和堂兄要把父親接回那個叫做老家的地方了。大伯用和父親一樣的鄉音和母親商討他兄弟的後事,姥爺和舅舅們,還有眾多鄉鄰仔細在他凝重的臉上辨析每一個字。我們兄妹圍坐在母親身邊,母親因悲傷過度,多次昏厥,精神狀態很不好。臨走時,大伯很謹慎地試探性問母親:「弟妹,你一個女人拉扯這麼多孩子,很不容易,要不讓我帶走一個吧。」母親抬起空洞的大眼,很堅決地說:「不用了,只要有我一口氣,絕不能讓他們姊妹分散。」
大伯唉嘆一聲,沒再言語。堂兄在一邊行了叩拜大禮,轉身抱起父親的骨灰盒子迅速走遠,我們撕心裂肺地在後面追喊。姥爺和舅舅們高聲斷喝:「回來!守好你們的娘!」從此,父親的父親和母親多了一個陪伴的兒子,我的母親卻永遠失去了一個比作頂梁柱的當家男人。
我是在三年後祭拜父親的時候,認識了大伯母、堂嫂,還有我的堂侄們。血緣真的很奇妙,不曾見面的彼此,在確定身份和稱呼後,竟然瞬間親熱起來。伯母和母親,這兩個首次謀面的女人在煤油燈下徹夜敘舊,父親的過往又清晰了很多。我們返程時,伯母把攤好的大摞煎餅連同給我縫製的新棉襖放在車上,她拉著母親的手懇求道:「弟妹,以後讓孩子們常來走動啊。」
二十年前,我和堂侄女在青島有過一段親切的相處時間。有一天她兩眼紅腫來見我,說她爺爺身體不適,她要回去探望。我便請她給大伯帶了錢物,希望能幫著買一些大伯喜歡吃的食品。可是,堂侄女回家後的第三天就傳來了大伯去世的噩耗,她泣不成聲地說用我給的錢買了鮮蝦,大伯吃了一個……
二零零六年,在經濟上稍微獨立的我想在清明節前夕去祭拜父親。電話裡和堂兄、堂侄說了具體時間,我便收拾了滿滿當當的禮物啟程。一路上,每每看到有村莊、鄉鎮、縣市標誌,我倍感親切,我在想像著當年離家的父親的出走路線,這些地方會不會有父親的足跡呢?父親一路上吃什么喝什麼,在哪裡休息呢?我把父親請進電視上看到的那些悽涼畫面裡,為了活命而顛簸流離的人,會有幸福和尊嚴嗎?想著想著,我就禁不住流淚了,雖然當年六歲的孩子的記憶還不是很全面,但是對父愛如山的概念和父親在我心裡留有的那些深刻印記,我仍舊心疼父親所遭受的苦難。
一路馳騁,三個多小時就到了父親住過的小鎮,我心跳加速,激動、熱切,更多的是心酸。我搖下車窗,請司機放緩車速,我要仔細看看生養父親的這片土地栽了什麼樹,長著什麼莊稼。雖然我沒有在這生活過,但因為父親,我是無比熱愛的。
離村口幾十米遠的地方站著一個魁梧的中年男人,他向我來的方向張望著,是只見過兩次面的堂兄!我急忙跳下車,堂兄也認出了我。兩雙手緊緊握在一起,我剛喊出「哥,您好……」喉嚨就像被塞了火炭,生疼,還堵塞,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了。
吃了午飯,按照當地的風俗,我買了祭拜的物品。伯母叮囑道:「孩兒,你爹好喝酒,把你帶的好酒給你爹嘗嘗……」堂兄和堂侄帶我順著山路七拐八轉,在山頂的向陽處,我看到了父親和他的祖輩們住在一起。小小的土堆周圍生機盎然的青草,在和暖春風裡急切地向我招手,是在向我展示他的喜悅表達他的幸福嗎?我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鑽心的疼使我站立不穩,堂侄輕輕扶著我的胳膊說:「小姑,別哭,俺二爺知道你來了,他肯定不願看到你難過。」
長跪不起的我滿是愧疚,作為父親最最疼愛的孩子,竟然在父親走後的二十多年裡,第二次來拜望他。如果泉下有知,父親會不會心寒呢?
晚上,伯母讓我和她睡在一起,白日裡灶膛添加了柴火,炕上暖烘烘的。我們徹夜長談,伯母反覆說年輕的父親是如何的勤勞能幹,隻字不提他們叔嫂的矛盾。我心裡明白,那些窮苦的日子像一把刀,刀刀考驗著親情和人性。命都難以保證,誰還會高姿態地禮讓呢?所有不和諧的過往應該塵封,或者埋藏,當事人不再提及是對逝者最大的尊重。感謝伯母讓我知道父親更多優秀的品質,現在每當朋友們誇我勤勞的時候,我會笑著說:「俺隨俺爹,俺爹年輕時可勤快呢。」
千生百世,緣起緣滅,雲聚雲散,皆已註定。無論是客觀因素還是主觀意識,當年闖關東的移民隊伍就像是堆雲,謀求生存的路上邂逅,相互攙挽著聚攏在一起,彼此有了歸宿便又風流雲散。父親也是這世間遷徙的雲,一口濃濃鄉音,是他與生俱來的胎記,跌跌撞撞涉足千山萬水,又兜兜轉轉回到原來的地方。當父親以一朵靜雲的形態走近母親又不聲不響走離時,註定母親的世界多了雨季。
在父親去世後的這三十多年的光陰裡,是母親含辛茹苦地攏著這個家。所以,加倍孝敬母親才稍稍覺得心安。母親上了歲數,平淡的日子裡享受著最樸實的幸福。在我成長的路上,即使有很多次的茫然無措,也都堅持不驚擾她那份恬靜的心情。習慣找一個合適的境地仰望天空,心存意念,父親此刻會不會化作一朵雲來看我呢?因為我是他最愛的孩子,他沒有不管我,他只是換了一種方式來愛我。
想著想著,我又禁不住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