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巧」與「拙」的審美觀念,我們可以追溯到我國傳統文化中先秦的老子。其「大巧若拙」一說是我們所熟知的。老子的這種辯證的思維對我國古典傳統美學有極其深刻的影響。在古典傳統美學中,「拙」與「巧」相對,「樸拙」又與「雕琢」相對,故老子之後的莊子有「既雕既琢,復歸於樸」之說。
在印學審美中,巧與拙除了表述雕琢與樸拙兩種不同的審美外,還包含了雕琢是手段,樸拙是目的的意思在其中。「巧」之一字兼有形式美的內涵,而「拙」則兼有內容美的內涵。唐代詩仙李白有詩云:「天然去雕飾。」進一步說明了拙、樸是一種天然之美,為獲得天然之美,應不露出雕飾的痕跡。為獲取這種天然之美,無論是形式還是手段都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我們說了幾期「巧」與「拙」,其實,是要告訴大家,特別是初學治印的朋友,工巧是必須的,但是工巧是手段,真正的審美應追求古拙。這裡的「拙」既有篆書文字古樸之意,又有天然之美之意。初學治印的朋友很容易誤入一味追求工巧的誤區,而忽略古意,又或者放棄工巧的深入,而成拙工。無工巧之工匠之心,無古樸天然之追尋都是謬誤。
趙之謙的「浙宗巧入」,「徽宗拙入」之論,看似是兩派印人各自對待巧拙偏好的一種取向問題,實質上涉及到形式與內容的處理問題。故而此處的「巧入」乃是批評偏重於外表、形式,而輕視內容實質的一種表述,而「拙入」則是偏重內容、內質。浙宗巧入,「先起而後亡」,恰是因為只注意了形式的外在美,而忽略了在內質、內容上的不斷補給和出新,故其初還如丁敬「忘巧忘拙」,丁敬「九拙而蘊一巧」,到了西泠後四家把巧拙關係倒置,內質與內容失去了活力,毫無新鮮之感,因此衰落是必然的結果。與此相對,徽宗拙入,在內容上重「印從書出」的印外補充,不受固定的形式美的約束,所以充滿活力。
趙之謙評吳讓之「厭拙之入而願巧之出」,則是擔心徽宗轉向重形式而輕內容的一端。實際上其是將吳讓之歸入「浙宗巧入」的行列的。趙之謙的拙巧之說,從我們如今的角度來看,那麼有偏頗之處。其言語中更加傾向對徽宗的欣賞,在浙派風行的大潮之後,作為浙人的趙之謙重新注重開掘徽派的美學價值,是有很值得大家深思的地方的。
對於其時,趙之謙與好友魏稼孫對印章流派發展的評價,以「巧」與「拙」的思維進行論述,成功的切中時弊,實是發前人所為發。這對於其時已經縱向衰退的浙、徽兩宗之印人來說,不僅是一個極好的總結,也為後人更好的借鑑浙、徽二宗的長處,克服其短處指明了方向。
印從實用到藝術,從表信到抒情;從印宗秦漢到明清流派的詮釋,到了一個重要的節點,趙之謙的巧拙論指出了自己認為的印學發展方向。
浙人「印中求印」必然走向程式化,吳讓之謹守師法,不敢逾越,也只能落入他人窠穴。所以趙之謙以「詩外求詩」喻「印外求印」,來闡述自己的印學審美觀以及印學發展的方向。這與我們如今面對的問題有很多相似之處,篆刻、書法、繪畫以至於詩詞皆都如此,遵循師法,不敢逾越,那麼皆都是落入他人窠穴。簡單的模仿與浙人的「印中求印」一般,必然走上程式化,「未起而先亡」。
趙之謙的《書揚州吳讓之印稿》的序言,以自己及好友何自芸從學習詩詞的過程闡述了他的治印觀。
《書揚州吳讓之印稿》序言中說:趙之謙的同窗何自芸學詩,從明七子起步,已入保守之門牆,從宋元一直上追到《詩經》,可謂入傳統甚深,其言必以詩三百為準,卻完全抹殺個性。而趙之謙於詩則「數年不作,偶有作,信手塗抹,成數十百言」,所謂無興不作詩,興到則思接千載,一揮而成,此靈性是也,亦才氣是也。何自芸以為趙之謙詩似「顛癇」,趙則認為何自芸謹守傳統太「愚蠢」。兩人的老師以「寠(窮人家)人子勤儉操作,歷知艱難,深自護惜,不自暇逸」比之何自芸,其意說其碑傳統「家業」束縛了手腳,當然沒什麼可發展。又以「膏粱子弟,生長豪華,為所欲為,縱恣狼藉」來比趙之謙,此隱喻趙之謙天才過人,卻不用功。
《書揚州吳讓之印稿》序言中其餘之言多有偏頗,既高自矜許,言自己「信手塗抹,成數十白言,若莊,若謔,若儒,若佛,若小兒語。」但是亦符合其篆刻知道,其篆刻亦是信手拈來,於印外求印,或秦詔、或漢鏡、或古幣、或磚瓦、或碑額、或造像,要之神巧而形拙,神熟而形生,不受傳統的禁錮,而又於傳統中自出新意,所以能獨立門戶。
趙之謙的「拙」,不僅僅有樸拙、稚拙之意,亦引申出新鮮、活透的生趣之意,即「拙」是生命的活力,而這活力來自個性、來自創新、來自開拓、來自獨立。
今天的印我們先來看三方趙之謙為好友所治三方印作:竟山畫記、竟山、鏡山
從我們今日講的「巧」、「拙」的最基礎的一層工巧來看,那麼是一個比一個更加的精細的,如果以此為依據比較,那麼是一方比之一方更佳的,但是實際我們細觀其優劣,又並非如此。那麼我們以「巧」、「拙」的第二層含義,「神巧而形拙,神熟而形生」來看,其三方印都是趙之謙的佳作,只不過用了不同的表現方式。
第一方「竟山畫記」我們依稀能看到浙派名家蔣仁的影子,是一種大拙藏大巧的方式。而第二方,如其款中言,用造像之法,小拙藏小巧,含造像之韻味。第三方,使我們較為常見的細圓朱文印,亦是初學者比較容易喜歡的一種印章,但是我們亦要細緻欣賞其中的雕琢感,線條過於光淨便失去雕琢的古樸感與金石味。此印頗有鄧石如印之味道。我們再來看一方趙之謙更具鄧石如風韻的印作。
印文:二金蝶堂雙鉤兩漢刻石之記
從中可以看到鄧石如細圓朱文印的影子,但是其中又有趙之謙自身的特色,特別在圓方處理上,線條彎弧的種類更加的豐富。
印文:大慈悲父
我們看到這是趙之謙以南北朝造像入印,印文與邊款都極具韻味。
大家一看便會想起宋代的押字印。其印面比之宋代的押字印更加的精細,很有國畫的蘊味,此類的印章是獨具觀賞意味的。
三方六字白文印,印文依次為:不見是而無悶、悲翁審定金石、生後康成四日
但從巧拙來看,三方都是偏拙的印作,我們可以注意其中的巧拙最基本的表現的印文的方正,線條的雕琢。
後漢碑額風格的「趙」字印,宋元刻法的「趙之謙」、「悲翁」印,六國幣法求漢印「趙撝叔」印。趙之謙的「拙」,於印外求印,或秦詔、或漢鏡、或古幣、或磚瓦、或碑額、或造像,要之神巧而形拙,神熟而形生,不受傳統的禁錮,而又於傳統中自出新意,所以能獨立門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