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江南在繁荒,藏歷史於山河。
從湖邊走向桑園的田埂,稱桑埂。忙忙碌碌穿梭在桑埂上的,多半是女人和老人。養蠶的女人,文化人稱「蠶娘」。上世紀六十年代,一部叫《蠶花姑娘》的黑白故事片風靡江南,故事的主人公正是桑園的養蠶姑娘。
電影裡有一首歌,非常美:
魚米鄉,水成網,
兩岸青青萬株桑;
滿船銀繭閃光亮,
照得姑娘心歡暢。
……
原先,桑園裡沒有歌的。女子一邊幹活一邊唱歌,會被長輩認為沒正經。再說唱歌也要力氣,早上喝一碗稀粥下地,出力出汗,太陽一竿子高的時候,肚子就空空的了,哪還有閒餘力氣唱歌。
公社電影隊來村裡放《蠶花姑娘》,第二天,桑園裡就飄出這首歌,實在好聽。女人們在桑園裡唱歌,平時一本正經喜歡叱罵小輩的六公公走過,居然沒有開罵,關鍵是他孫女採芹也在唱。
女人們唱這首歌的時候,並沒有耽誤農活,採芹還說,唱歌的時候,摘桑葉的手勁更大了。
蠶娘們看電影《蠶花姑娘》,像做了一場夢,無比浪漫的夢。不過,第二天,她們必須醒來,養蠶,哪有這般浪漫,那是天下女人最苦的活兒!
農曆四月初八,村裡給養蠶的人家發蠶種。很小的一張紙,十釐米見方,卻承載了兩萬五千條蠶的生命。它們比芝麻還小,一粒一粒的,稱蠶籽。
蠶籽領回家,第二天要見光,平時晚上都捨不得點燈的農戶,白天一齊把電燈打開了,這叫烘蠶籽。也有老蠶娘把蠶籽放在熱鍋蓋上,藉助鍋裡的溫熱來孵化。
一粒一粒的蠶籽,最早在紙上蠕動起來,它們來到這個世界,第一件事跟嬰兒一樣,要吃。於是天蒙蒙亮,蠶娘們就出門採桑葉了,幼蠶最愛帶露珠的嫩桑葉。
養蠶的日子,人採桑葉的速度,幾乎跟不上蠶吃桑葉的速度,「蠶食」其實不慢,相當快。起先像下小雨,沙沙沙響;後來,簡直是壓低了嗓子的暴風驟雨,轟隆隆響。
那真是臥在竹匾裡的千軍萬馬,它們不急不躁,扭動著乾淨而儒雅的身姿,穿行在蒼翠欲滴的桑葉中。
養蠶最關鍵那幾日,六公公挨家挨戶轉悠。六公公年輕時是幹農活兒的一把好手,插秧,三個小夥子也趕不上他,養蠶,誰也沒有他懂得多。
六公公只聽聽蠶吃桑葉的聲音,就知道蠶寶寶健不健康,也沒有六公公治不好的蠶寶寶。反正,有六公公在,大家心裡就不慌。
跟人一樣,蠶有的大,有的小,有的強壯,有的瘦弱。蠶娘把蠶當成自己的孩子,她們知道,哪幾條蠶需要特殊照顧。蠶娘們一夜要起來十多次餵蠶,天亮的時候,個個眼睛裡都有血絲,有的幾天幾夜不睡,走路都搖搖晃晃。
本地有一句民諺:日不歇夜不眠,三十六天見銅錢。三十六天不算太長,但這裡的女人養完一季蠶,人都要褪掉一層皮。不過,吃了這三十六天苦,蠶寶寶上山吐了絲結了繭,「銅錢」就落到口袋了。
蠶的上山與吐絲,夢幻如魔術。可這個節骨眼上,蠶娘們不敢鬆一口氣。所謂上山,是用幹稻草絞成長長的草龍,鋪在乾爽的地上,讓千萬條蠶臥在草叢中,歡快地吐絲作繭。
蠶吐絲的時候,有一種舞蹈的節律,揮灑自如,它們將自己包裹起來,與這個世界作別。
蠶娘們無暇欣賞,因為有的蠶已經在上山,有的蠶卻還在吃桑葉,老的老,小的小,不能顧了這個丟了那個。漫漫長夜,只有太湖吹來的風作伴。蠶娘把雪白的新繭輕輕拎起來,搖一搖,臉上逐漸有了笑容。
那一年黃梅雨季,先是奇熱,後是奇冷。春蠶大都遭了膿病,每天死掉一大把。六公公腳步不停,幾乎每一家都請他去救蠶。他也沒有起死回生的本事,那些快病死的蠶,是老人捂在胸口救活的。
忙亂中,大家忘了六公公的年紀,也忘了他有多久沒合眼了。
一天早晨,六公公安靜地走了。那天,村裡最後一批春蠶上山。大家說,六公公跟著那些蠶寶寶一起上山了。
一天一夜,蠶娘們合力織出一匹白綢,讓「上山」的六公公蓋在身上。六公公不管上什麼雪山雨山,應該都不怕了。
養蠶真的很苦,但蠶娘們在養春蠶的時候,已經在惦記夏蠶和秋蠶,得靠養蠶持家啊。修屋造屋,出嫁迎娶,還有生養、念書、看病、還債,哪件事不用錢呢!
冬天到來,養完三季蠶的蠶娘們,荷包裡雖然落下銅錢,但心裡空落落的。她們想念那些繭子,不知被運到哪裡了,做成什麼衣服了,穿在誰的身上了……然而過不了幾天,她們又掰著手指,算計春蠶開養的日子。
徐風的這本《江南繁荒錄》,描繪了江南的一些風俗民情,從田壟村落到碑坊祠堂,從戲票帳本到家譜院志,都有觸及。
江南有「繁」的一面,物產豐富,經濟發達;江南也有「荒」的一面,這裡人口稠密,許多人不得不為生計精打細算,日夜辛勞,比如養蠶的蠶娘。從另一個角度說,正是這些勤勤懇懇勞作的人,推起了江南的富庶。
來源:景泰縣圖書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