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與疏狂。曾批給雨支風券,累上留雲借月章。
詩萬首,酒千觴。幾曾著眼看侯王。玉樓金闕慵歸去,且插梅花醉洛陽。」
初讀這首詩,帶著兒時的稚嫩和少年的狂放,自以為能與天比高與地競厚,於是在朱敦儒的寥寥數語中讀出了終遇知己的沾沾自喜。
長大後方知兒時的荒謬。朱敦儒不是這天地的主,不過順勢應邀,做了這十裡紅塵的風月客。他來世上一遭,痛快了萬裡秀麗河山,再瀟灑轉身漫吟那江水滔滔,悄然歸去,不落痕跡。
平生欽羨兩個時代,魏晉風流和民國風骨;敬慕四人,出山入仕視若等閒的一代名士謝安、艱難險阻不改其志的西域高僧鳩摩羅什、談笑間灰飛了人世千萬凡俗瑣務的北宋詞人朱敦儒、還有遊戲人生灑脫率性的清初妙人金聖歎。在我看來,他們四人,拼湊出了中國古代文人的精神圖騰,以出世之心做入世之事,淡定從容行走人世,文能隨筆一篇流芳百世,武能號令千軍以少勝多,雖是踽踽獨行從無刻意,卻活出了一個時代的獨特風貌。
這世上從不缺自詡的隱士。多少人仕途不得意躲進了深山,做出幾首平仄和韻邀山伴水的小詩便自稱隱者;多少人為功名折彎了腰到老無顏,東籬漫步笑稱看破了歲月,其實不過是被歲月拋棄的可憐人;能有幾人達則安然窮亦從容?又見幾人用那紫袍玉帶換一身淡雅衣衫靜立西風斜陽晚,漫聲情話說與湖光山色聽?所幸,世上還有一個朱敦儒,便不愁那風月無人賞,花開不堪折。
一個真正的隱士,從不避諱鬧市。恰如朱敦儒的一生,可以在茫茫山色間與天地談經論道,邀那漫天星光赴他一個人的曲水流觴;亦可穿越最喧鬧的俗世,折一枝早梅慵懶隨意地醉了半個洛陽。他的眼中,沒有高低貴賤之分,只有趣味多少之別。黑暗官場步步為營無趣,縱是貴為帝王召他入閣,一句「非所願也」便草草打發;行走山水甚是有趣,無人相邀他也樂得獨自乘風出遊,輕狂傲骨鐫刻天際彩雲歸。率性遊歷遵從本心,隨意而為便瀟灑了凡人望不斷的半輪春秋,千古逍遙客,無出其右。
人人皆知北宋後期國家危亡,若朱敦儒一直以山水之名消極避世,便不配成為那精神圖騰的一部分。雖生性灑脫不喜拘束,他卻毅然地從慵懶的逆旅風光中抬眸,望向岌岌可危的大宋朝廷。南渡之初,他的文風一改早年的綺麗孤傲,換做悲痛悽愴的主戰護國之作。亂世文人多有挺直的脊梁堅毅的目光,比那些金珠玉器中軟了身板的官員要激昂得多,他們化筆為刃定這四海沉浮,駐足凝思潑墨揮毫,怎樣的文字飛揚才不辜負那百年家國榮枯?盛世的文人們芝蘭玉樹清俊脫俗,可堪做那十裡紅妝的裝點,卻無意迎娶來硝煙瀰漫的亂世,於是一個個素衣迎戰從容臨陣,無心插柳間換來另一場精神盛宴。
朱敦儒的晚期詞作更趨曠達朗照,詩酒自放及時行樂,將本該蹉跎的年華磨礪出了另一陣傲梅寒香。如今,雖然常有人批他消極到頹廢,但我相信不論歷經多少年華的洗禮,世間的美好永遠會不辭辛苦代代傳遞。更何況,朱敦儒在那個時代就已超脫世人的目光,又怎可能在意後代俗人捕風捉影的褒貶之詞?人常道,功過留待後人說,可假若自身就活出超越了功名利祿俗世評價的風採,又何必悽悽惶惶膽戰心驚地走過他人架構的獨木橋?若是眼界開闊心靈澄澈,縱是霽月難逢彩雲易散,也能幻化出華枝春滿天心月圓的至美之境。
「人在愛欲中,獨來獨往,獨生獨死,苦樂自當,無有代者。」逆旅人生,我們每個人都是自己請來的風月客,吟慣了春秋百態,看遍了十裡春風,人生之趣便在於這其中的種種般般,待君共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