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花了許多精力和錢財,從漢堡,或者荷蘭,或者非洲的動物研究所進口種種鳥蛋;他用比利時進口母雞孵這些蛋。這件事情也把我迷住了——這件蛋裡孵出小鳥的事情,這些是色彩和形狀真正希奇古怪的玩意兒。那些怪模怪樣的玩意兒長著巨大的、奇形怪狀的嘴,一生下來,嘴馬上張得很大,貪婪地發出嘶嘶聲,露出喉嚨口;那些像蜥蜴似的小動物長著脆弱的、赤裸裸的駝背的身子——從這些玩意兒上,很難看出將來的孔雀、野雞、松雞,或者禿鷹。這一窩蜥蜴似的小動物放在盛著棉花的籃子裡,伸出細細的脖子,抬著腦袋,眼睛上長著角膜白班,什麼也看不見,它們的發不出聲音的喉嚨無聲地叫著。我父親會沿著架子走動,圍著一條綠色粗呢圍裙,好象一個園丁在擺仙人掌的暖房裡;他從一無所有中變出那些瞎眼的、跳動著生命的小不點兒,那些虛弱的肚子只是以接受食物的形式去接受身外的世界,那些眼睛被蒙住的、處在生活表層的生物向亮光爬去。幾個禮拜後,那些瞎眼的小東西一下子長大了;一個個房間裡充滿新住戶的歡快的嘰嘰喳喳的聲音和生氣勃勃的啾啾聲。那些鳥歇在窗簾框上,衣櫥頂上;它們在一盞盞吊燈的錯綜複雜的鍍錫枝條和金屬旋渦形裝飾中間做窩。
父親在鑽研巨大的禽學課本和仔細看彩色插圖的時候,那些長著羽毛的幻像似乎從書頁上脫身而出,使房間裡充滿顏色,一點點血紅色,一條條寶石藍色、銅綠色和銀白色。在餵食的時候,它們在地板上形成一張五光十色、高低不平的床,一張有生命的地毯;一有陌生人闖進來,地毯就會四分五裂,變成碎片,撲簌簌地飛到空中,最後高高地待在天花板下面。我尤其記得有一隻禿鷹,一隻巨大的鳥,脖子上沒有羽毛,臉上儘是皺紋和疙瘩。她像一個憔悴的苦行者,一個喇嘛,一舉一動充滿沉著的莊嚴;這是受它的偉大的種類的刻板的禮儀所指引的。它坐在我父親對面的時候,一動也不動,姿勢像永恆的埃及偶像的紀念碑,眼睛上蓋著泛白的內障;它把內障斜蓋在眼珠子上,完全遮住眼睛,在莊嚴的孤獨中沉思——從石頭似的側面像看,它活像我父親的一個哥哥。它的身子和肌肉似乎是用同樣的材料做成的;它有同樣粗硬的、皺巴巴的皮膚,同樣脫水的、瘦骨嶙峋的臉,同樣角質的、深深的眼袋。甚至拿手來說吧,我父親的長長、厚厚的有圓滾滾的指甲的手,關節強健,同禿鷹的爪子也非常相似。我望著那似睡非睡的禿鷹的時候,總是禁不住產生這樣的印象:我同一個木乃伊在一起——我父親的去掉了水分的、幹縮的木乃伊。我相信甚至我母親也注意到這種奇怪的相象,儘管我們始終沒有討論過這件事情。有意思的是,禿鷹使用我父親的便壺。
我父親不滿足於孵出越多的新品種,在頂樓安排起鳥的婚配來;他派出媒人;他把熱切的、有吸引力的鳥拴在屋頂上的窟窿和裂口裡;不久後,我們家的屋頂,一個巨大的雙脊木板瓦屋頂,變成真正的鳥的宿舍,一艘收留各種各樣從遙遠的地方飛來的扁毛生物的挪亞方舟。在這個鳥的天堂被消滅好久以後,這個習慣仍然在鳥的世界中保留著;在春天遷徙的季節,我們的屋頂被一整批、一整批鶴啊、鵜鶘啊、孔雀啊,和各種其他的鳥所包圍。然而,經過一個短短的輝煌的時期,整個事業卻發生了叫人遺憾的轉變。
不久以後,就不得不把父親搬到頂屋那兩間做過貯藏室的房間裡去了。黎明時刻,我們能聽到那裡傳來各種鳥叫混合成一片吵鬧聲。頂樓兩個房間的木板牆,在三角牆下的空間印發的回聲支援下,造成驚天動地的響聲,其中撲動翅膀的聲音、喔喔的啼聲、咕咕的鳴聲、交配的叫聲。有幾個禮拜,見不到父親的蹤影。他只是難得下樓,走進住房;不過,他下樓的時候,我們注意到他似乎乾癟了,已經變得比較瘦小。他偶爾走神,會從桌旁的椅子上站起身來,擺動兩條胳膊,好像胳膊是翅膀似的,接著發出一聲很長的鳥叫,那時候,他的兩隻眼睛上像蒙上一層薄翳似的。接下來,他顯得相當困窘,會跟我們一起哈哈大笑,把事情應付過去,試圖把整個事情變成開玩笑。
有一天,春季大掃除,阿德拉突然出現在父親的鳥的王國中。她聞到房間裡充滿著惡臭,就站在門口,扭者雙手;地板上,桌子上和椅子上,滴滿了一堆堆鳥屎。她毫不猶豫,猛地推開一扇窗,靠著一柄長掃把的幫助,把所有的鳥都攪得活動起來。一個由羽毛和翅膀形成的嚇人的雲團升起來了,發出一陣陣尖叫;阿德拉卻像酒神巴克斯的怒氣衝天的女祭司那樣,在酒神那根手杖發出的旋風保護下,跳著毀滅的舞蹈。我父親驚慌失措地擺動兩條胳膊,試圖同他的那一群扁毛動物一起飛到空中去。那個翅膀形成的雲團緩慢地越來越稀疏;直到最後,只有阿德拉同我父親留在戰場上;阿德拉精疲力竭,氣喘籲籲;我父親呢,這會兒顯出羞愧的表情,準備接受徹頭徹尾的失敗。
過了一會兒,我父親下樓來——一個絕望的人,一個失去了王位和王國的流亡的國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