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和一個四重奏
陳可抒/文
1,
某一日早朝歸來,柳條垂下青青的絲絛,流鶯在半空中自由嬉戲,春風中,賈至是如此得意,他的面龐仿佛匯聚了所有的春色。
俗話說,每一個得意的才子身邊,都必然會有一個多嘴的書童,要不然,才子的得意勁兒怎麼才能淋漓盡致而又毫不跌份兒地顯露出來呢?
書童來興兒便深諳此道,此時他便悄然來到賈至身邊,輕聲問詢:「舍人,方才您進門之前,房簷上聚有喜鵲三五隻,不知今日是何喜訊?」
賈至興致正盛,輕輕啜了一口溫熱的茱萸茶,這才朗笑幾聲,用嘴努了一下書床上的幾張紙,示意來興兒打開來看。
打開了,是署名賈至、王維、岑參、杜甫的幾首詩,其中賈至的詩謄錄最前:
銀燭朝天紫陌長,禁城春色曉蒼蒼。
千條弱柳垂青瑣,百囀流鶯繞建章。
劍佩聲隨玉墀步,衣冠身惹御爐香。
共沐恩波鳳池裡,朝朝染翰侍君王。
——賈至《早朝大明宮呈兩省僚友》
「妙啊,舍人!」來興兒不敢怠慢,連忙指出其中的妙處,「首聯的開門見山自不待言。頷聯「千條弱柳垂青瑣,百囀流鶯繞建章」情景合一,至為恰當!弱柳仿佛春風之手,輕撫宮廷青瑣,流鶯又好似鳴春之使,繞鳴宮闕建章。真是好一幅天地送春之景啊!」
賈至微閉雙目,面上浮出一個微笑,顯然此評價已經搔到癢處。
「頷聯已臻化境,而頸聯「劍佩聲隨玉墀步,衣冠身惹御爐香」卻偏偏又更進一層。頷聯只是靈動的弱柳流鶯與威嚴的宮闕兩相映襯、相得益彰,頸聯又點出百官,這才是真正的主角。」來興兒更加自信地分析道,「劍佩是個人之能為,太彰顯便功高震主,太柔弱又顯得無能,唯有「聲隨玉墀步」最妙,亦步亦趨,法度得當。」
賈至輕張雙目,微微首肯。
「衣冠是個人之品貌,不注重自然不合適,太齊整卻不免孤傲,唯有「身惹御爐香」最貼切,不卑不亢,靜染聖人之氣。此二句看似平常,其實很難把握,如此機鋒無限,簡直筆力如椽。」來興兒一氣兒說完,不禁面露喜色,心想自己這番分析應當是很透徹了。
2,
聽到「筆力如椽」四字,賈至又朗笑幾聲。
「來興兒,」賈至說,「我且問你。此詩中哪一句最使人得意?」
「這個……」來興兒頭腦中如轆轤一般轉動不停。
他暗暗思忖:單以詩句來論,固然是頷聯最好,但要談及貼切,又以頸聯為上,真真是難以取捨。
賈至便笑言道:「諒你也不知我此時心意——其實,最得意之作,當是最後兩句。」
「啊?」此時來興兒真正是一聲驚嘆了!尾聯二句乃是頌聖,一味表明忠心,格調不高,稍有詩詞水準之人都只是視為逢場作戲、絕不會認真對待,一些要求嚴格者更是將之看為大可痛斥的敗筆,剛才自己也是小心翼翼地躲避著這個容易踩雷的禁區,何以賈舍人卻偏偏最看重這兩句呢?這可真真使人想不通了!
賈至知曉來興兒心思為何,也不去管它,只是一步一步逼問:「我問你,今是何年?」
「至德三載,啊不對,乾元元年。」
「那麼,為何改元?」
為何改元?來興兒自然是清楚的。玄宗李隆基寵信楊貴妃、楊國忠,致使安史之亂,全國狼藉,不可收拾,在玄宗匆匆逃往川蜀之際,肅宗李亨利用這個時機,統領兵馬,匆匆即位,將天寶改元為至德。
而至德三年裡,玄宗名為太上皇,其實並未全退,頗有些故舊老臣還是心系玄宗的,而肅宗的位置也極不穩固,收復天下何其不易,再者,危急之中的逼宮即位也終是不那麼光彩,並非盡得人心。至德這三年,其實是玄宗和肅宗雙方角力的階段。
現在,安祿山已死,經過不斷的消磨,兵力大減,其子安慶緒與史思明又大鬧離隙,唐軍在郭子儀等將領的帶領下又漸漸有了氣勢,一切都表明著,平定天下是指日可待之事。於是肅宗改元乾元,大哉乾元,乾元乃萬物之始,想必從此天下便可以漸漸恢復元氣、蓬勃發展了。更重要的,肅宗的帝王之位也必定是不可動搖了。
——這便是改元的背後故事,只是,與此詩又有甚麼相干?
【未完待續】
又有趣,又說明問題。雅和俗的完美結合。詩段子,(如果運氣好,就會)周六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