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中國人,我們對於日本有著非常複雜的心理,他們是古代的小矮人倭奴,又是近代窮兇極惡的日本鬼子,他們是生產精巧商品的能工巧匠,也是奉獻無數奇葩八卦的談資來源,小朋友們津津樂道於日本動漫,女同胞們對日系化妝品服飾趨之若鶩,男同胞們則把電腦硬碟最隱秘的空間留給了以蒼老師為代表的日本友人。今天我們就通過一首歌談一談這個複雜民族的另一個側面。
這是由老一輩日本平民女星倍賞千惠子演繹的《荒城之月》,可能大家對她已經很不熟悉了,不過很多人應該還是看過她和高倉健合演的《幸福的黃手帕》
《荒城之月》在日本是一首家喻戶曉的歌,甚至很多人把它視為日本的二國歌,當然這也很好理解,他們的國歌《君之代》不是一般的平淡乏味,聽得讓人昏昏欲睡,難聽程度和我大清短命的國歌《鞏金甌》有一拼。《荒城之月》的歌詞不難理解,大致就是以抒情的筆調描寫一座城池曾經有過的繁華似錦,戰爭過後的荒涼憂傷。先看看歌詞。
春日高樓明月夜,盛宴在華堂。
杯觥人影相交錯,美酒泛流光。
千年蒼松葉繁茂,弦歌聲悠揚。
昔日繁華今何在,故人知何方?
秋日戰場布寒霜,衰草映斜陽。
雁叫聲聲長空過,暮雲正蒼黃。
雁影劍光相交映,撫劍思茫茫。
良辰美景今何在,回首心悲愴!
荒城十五明月夜,四野何悽涼。
月兒依然舊時月,冷冷予清光。
頹垣斷壁留痕跡,枯藤繞殘牆。
松林唯聽風雨急,不聞弦歌響!
浩渺太空臨千古,千古此月光。
人世枯榮與興亡,瞬息化滄桑。
雲煙過眼朝復暮,殘夢已渺茫。
今宵荒城明月光,照我獨彷徨!
月夜的確容易讓人發幽古之思,我現在還記得多年以前,深夜坐在一座廢棄的烽火臺上,看清輝遍地,好像後來再也沒有見過那麼明亮的月光。
日本這個民族挺有意思,一邊熱衷於變態式的虐殺,一邊又對詩歌執著的熱愛。這點和北歐海盜維京人有些像,他們非常推崇兩種人:戰士和詩人。日本人對詩歌熱愛到有事沒事都要來兩首。他們那些古代名人死的時候,除了那種沒留神被人直接一刀砍死的,只要有點功夫,臨死前都要琢磨出一首像樣的絕命詩,感嘆人生如夢,花落花開,把最後一口氣攢著,最後吟完絕命詩,才踏踏實實的該咽氣的咽氣,該剖腹的剖腹。
統一日本的豐臣秀吉,他因為長得奇醜,所以綽號猴子。他的辭世詩是:身如朝露,飄渺隨夢,大阪叱吒風雲,繁華如夢一場
《荒城之月》這首歌的背景也一樣的矛盾,在哀婉的詩般優美的詞曲背後是一群孩子的死。故事要從明治維新說起,在維新前,日本的天皇只是一個名義上的領袖,真正的統治者是德川幕府,但是到1850年代,在外部殖民者和內部經濟惡化的雙重壓力下,日本的有識之士就開始醞釀變革,學習西方,富國強兵。那麼作為既得利益者的幕府就成了變革的最大障礙,反幕府的是最早接觸西方文明的西南薩摩,長州,土佐和肥前四藩,簡稱薩長土肥,由此可見日本地名也不都是像秋葉原那麼有詩意。當然了德川幕府能夠統治日本幾百年,也還是有一票忠心耿耿的小兄弟的,這群小弟裡最忠貞不二的就是會津藩。說起這地方,在古代是陸奧國的會津郡,可能大家都一頭霧水,在哪呀?如果說起前幾年那幾個福娃反應堆,就是把全中國都嚇得上街搶鹽的那事,想起來了吧,現在就是大名鼎鼎的福島縣,不過其實會津藩在福島縣西邊靠內陸的地方,反應堆出事的是東邊靠海的地方,當年不屬於會津藩。
會津藩的天守閣,日本每個大名的居城都有這麼一座天守閣,這一座的運氣不錯,沒有被美國轟炸機燒掉,其他城市的天守閣很多是戰後重建的。
在1868年的伏見鳥羽之戰,倒幕軍取得了決定性的勝利,繼而江戶在勝海舟和西鄉隆盛的斡旋下,和平開城,幕府統治就此終結,但是並不是所有人都甘心承認失敗,在東北部以會津藩為首的頑固分子依然在頑抗。明治政府當然不會姑息這種開歷史倒車的行為。於是一場大戰拉開了序幕,史稱會津戰爭。其實這仗說起來也沒多大,前後沒打幾個月。在戰鬥中,會津藩的武士按照中國古代的四象,編成了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四個隊。其中白虎隊就是由15到17歲的少年武士組成,有300多人。
白虎隊的紀念銅像
當戰火燒到了會津藩的居城鶴城下時,面對政府軍隊犀利攻勢,會津藩已經沒有多少可用之兵,於是藩主松平容保下令白虎隊出戰。當然了,不能指望這麼一幫小屁孩就力挽狂瀾,這是動畫片裡糊弄孩子的情節。史實是他們初一交戰就敗下陣來,在撤退途中還自己走散了,最後有20人在夜裡退到了離城不遠的飯盛山上,這個山的名字不知道是怎麼來的,也許是當地人民常挨餓吧。其實這個所謂山就是個小土包,在山頂,20個小屁孩看到遠處火光沖天,那是鶴城的城下町正在激戰,但是他們也不知道是眼神太差還是怎麼的,居然看成是城中天守閣起火,於是認定城池已經陷落,於是這幫滿腦子武士道的傻孩子對著火光跪拜痛哭,接著集體剖腹自殺殉城。第二天早上,村民發現了這慘烈的一幕,其中有一個大概沒下得了狠手的被救活,其他19個就這麼死了。這事說起來其實挺傻的,就是一群缺心眼的傻孩子,若松鶴城要到一個月後才真正陷落,他們連情況都沒搞明白,就匆匆忙忙的殺身成仁去了。
少年武士們的墓碑
時光流轉,日本在明治維新後開始了令人眩目的崛起,當然他們的崛起帶給了我們這個民族極其深重的災難和創傷,不知道哪一天我們才能真正放下心中的仇恨。在1901年,東京音樂學校要為中學生徵集優秀的歌曲作品,年輕的詩人土井晚翠接受了三篇詩文的委託,其中一篇的題目就是《荒城之月》。他馬上就想到了白虎隊的那群孩子,雖然詩詞並沒有明確的提到會津戰爭,不過字裡行間卻是因此而起的對戰爭與和平,榮華與殺戮,永恆與一瞬的反思。土井晚翠是日本近代詩的奠基人之一,不過這首詩卻是用的漢文詩的格式,前句七字,後句五字的七五調。後來這首詩被作曲家瀧濂太郎譜曲,這個瀧濂太郎當時才20出頭的年紀,而且他24歲就英年早逝了,但是卻被尊為日本現代音樂之父。他譜寫的整個曲子既使用了西洋音律,但是又避開了5音Sol,所以聽起來又像日本傳統的五音音階,而且使用小調創作,所以整體基調就顯得憂鬱哀婉,也就更和這首詩的惆悵悽涼相配。
詞作者土井晚翠
曲作者,英年早逝的瀧濂太郎
《荒城之月》一經發行就大受歡迎,被政府編入中學生的音樂課必修曲目裡,當然這和政府大力提倡武士道有很大關係,但是換一個角度思考也要佩服日本政府對內寬容的胸襟。明治維新後,對有能力的幕府重臣,並沒有說搞個政協什麼的做個擺設,而是予以重任。比如前面提到的幕府重臣勝海舟,他是日本海軍的奠基人,在新政府擔任過外務大臣,兵部大臣等要害部門的職務。再比如榎本武揚,這老兄是對幕府可是一心愚忠,他帶領幕府殘餘在北海道建立的蝦夷共和國是最後被剿滅的幕府勢力。就這麼一個死硬分子,最後在新政府也是官拜海軍大臣,農商務大臣,外務大臣等要職。
左 勝海舟;右 榎本武揚
雖然經歷了你死我活的內戰,但是日本新政府明顯有著很強的自信心,並沒有一味的把曾經反對自己的勢力趕盡殺絕,而是用寬容的態度去贏得對方的忠誠。也正因為此,白虎隊這群頑固的反革命小崽子才成為被萬人歌詠的對象。反觀我們國家,早年間對異己的迫害就不提了,即使現在,在內戰已經結束了66年的時候,我們經常還是在做無謂的義氣之爭。記得小時候,翻過房龍的《寬容》,當時讀不太懂,隨著年齡的增長,知識的豐富,慢慢有些心得:寬容不僅僅是一種態度,更是一種智慧。舉個例子,以色列一直到現在還在捉拿那些老得路都走不了的納粹餘孽,同樣在二戰中,曾經有大量猶太人為納粹工作以求活命,波蘭的猶太蓋世太保部隊甚至被允許攜帶槍枝,這些人按照我們的標準絕對算叛徒,但是戰後以色列卻只審判了其中很小一部分,最終被定罪者更是寥寥無幾。因為猶太人認為那些為了生存而選擇合作的人不應過於苛責,正是這種胸襟讓以色列人更加團結,在中東這片惡鄰環伺的險惡環境裡生存了下來,一次次的中東戰爭都反敗為勝,把佔盡優勢的阿拉伯聯軍痛毆一頓。
猶太蓋世太保,按我們的標準這些人都該上絞架
好了,回來說日本人,他們凝聚成一股可怕勢力後,以驚人的速度崛起,取得了令人眩目的成就,但也在邪惡殺戮的道路上越走越遠,最後一切又在戰爭的火海中化為烏有。在荒城上建立起的帝國再一次化為荒城瓦礫。1952年,在土井晚翠的家鄉,和若松鶴城一樣在內戰中淪為瓦礫的仙臺青葉城舊址上樹立起「荒城之月碑」,經歷了82年滄桑的土井晚翠出席了揭幕儀式,在眾人合唱的《荒城之月》歌聲中,這位親眼目睹了三代人興衰巨變的老人,不知心中是如何的感慨萬千。兩個月後,土井晚翠溘然長逝。而日本在廢墟上又開始了新一輪的崛起。
荒城之月碑
我知道這個故事不怎麼精彩,可能某些論調還會引起一些讀者的不快,但是我覺得,偶爾放棄自己的預設立場,站在不同的角度看看這個世界總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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