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益君初讀舍伍德·安德森《上帝的力量》,想到了毛姆的《雨》。兩篇小說所涉及的主題十分接近,可以說幾乎相同。只是前者篇幅較短、情節較少(單一事件)、人物較少(並無交集的一男牧師和一女教師)、敘事輕簡(柯蒂斯·哈特門陷入靈魂鬥爭,但他降低服從上帝意志的期望);後者則篇幅稍長,故事在一場無休無止的雨中進行,情節壓抑沉悶,傳教士戴維森把自己等同於「上帝」的化身,嚴厲、苛刻、試圖拯救妓女湯普森的墮落靈魂,在使盡手段得到給湯普森布道的機會時,面對湯普森卻春心蕩漾,最終在情慾的爆發中和妓女湯普森發生了關係而投水自殺。
《上帝的力量》和《雨》創作完成於同一時期,兩篇小說的主人公,柯蒂斯·哈特門和戴維森都是神職人員,都是欲望被宗教教義所壓制的畸形、變態的人。 舍伍德·安德森把柯蒂斯的欲望作為他內心解放的動力,或者說解除危機的動力,無論柯蒂斯·哈特門最後虔誠地回到上帝的懷抱是更無奈的妥協,還是獲悉上帝力量的精神升華,亦或是情慾紓解,甚至是他看到凱特·斯威夫特向上帝祈禱時,看到了圍攻她的機會而激動,作者用意都在於通過對柯蒂斯內心變化的描寫,來反映宗教教義對人性的壓抑。這一點和毛姆的《雨》主題相近。
不同之處在於,柯蒂斯·哈特門並不以情慾為羞恥,為罪惡,而是像維護職業道德一樣維護對上帝意志的服從,他大膽袒露罪噁心跡,「牧師沿著通往教堂的街道,踏著積雪,向前跋涉,心裡想,『這一回他可要完全服從於罪惡了,我要看看這女人,並且要遐想吻她的肩膀,我要讓自己愛想什麼便想什麼,』他硬著頭皮說道,淚水湧上了眼睛。他開始設想他會辭去牧師的職務,設法另外幹別的營生。』我要到城裡去做生意,他說,假使我天性如此,無法抵制罪惡,我老實不客氣地為非作歹就是了。至少我不會做一個偽君子,嘴裡空講著上帝的道理,心裡卻想著一個不屬於我的女人的肩膀和頸子。」
柯蒂斯·哈特門願意面對人性本能那些黑暗的念頭,敢於正視「欲望」和「罪惡」,正視現實,為了幸福和自由可以背叛上帝,拋棄妻子。舍伍德·安德森把情慾描寫成人物意識層的一種驅動力,它驅策人們衝出習俗世界,最後與謀求個人的自由解放以及求索人生的真理互相合流。即使這種結果是失敗的,令人絕望的。毛姆《雨》中的戴維森卻不能。戴維森是把每個人內心的欲望,視為自我毀滅的根源。「你知道,這些土人墮落到連自己的邪惡都看不到。我們從他們習以為常的動作中定出何者是罪惡來。我們不但把通姦、說謊和偷盜定為罪惡,而且把赤裸身體、跳舞、不進教堂也定為罪惡。我把女孩子露出胸部和男人不穿長褲都定為罪行。」(毛姆《雨》)
「上帝之道可不是世人所能了解的啊!」柯蒂斯·哈特門看到凱特·斯威夫特半裸向上帝禱告時,突然獲得的一種近乎精神錯亂的情緒紓解和頓悟一段,或許每個人都有每個人不同的理解,柯蒂斯·哈特門由此更親近上帝了,還是更遠離上帝了?這個不甚明了的結尾,給讀者留下了無盡的遐思和想像空間。
仔細品味,以及和毛姆《雨》的對比閱讀,用心的讀者不難發現,與其說《上帝的力量》寫了牧師柯蒂斯和罪惡的鬥爭,不如說這是他和孤獨的鬥爭。而這一段的描寫「他坐在椅子裡,抓著放置《聖經》的書桌邊緣,凝視著黑暗,想著平生最黑暗的念頭。他想起他的妻子,此時此刻,他幾乎有點恨她了。『她總是以情慾為羞恥,而且欺騙了我。』他想, 『男子有權利希望女人具有活潑的情慾和美麗。男子沒有權利忘記自己是一個動物,我本人就有點兒希臘人的氣味。我寧可拋棄我的妻子,追求別的女人。我要圍攻這小學教員。我要做得肆無忌憚;假使我是個肉慾的動物,那麼,我就要為我的肉慾而生活』和突如其來的上帝的「顯示」成了鮮明的對比——就在柯蒂斯·哈特門心意已決要過肉慾生活時,「上帝的力量」拯救了他,儘管他對「上帝的力量」的獲得更像是一種精神錯亂的結果,但他得以從窺視肉慾的罪惡中逃離。「牧師歡喜得幾乎淚水直下,便跑到家裡頌讚上帝。」柯蒂斯最終從上帝那裡得到了安慰,緩解了孤獨。
《小城畸人》關注的主題不盡相同,但無一例外地都在關注人物內心無處不在的孤獨,遠離故土的孤獨,生離死別的孤獨。《出走》中,年輕的喬治·威拉德告別親友,坐上火車準備永遠離開溫斯堡,他閉上眼睛,背靠在車座上,陷入了對各種瑣事的回憶。等他醒過神來再次向車窗外望去時,溫斯堡小城已經看不見了,他在那裡的生活已成為描繪自己成年夢想的背景。《哲學家》描寫醫生帕斯瓦爾不喜歡出診,常找喬治·威爾德聊天,講敘他的人生故事:我父親是瘋子、我母親替人洗衣服、我哥哥被火車軋死……突然一天,一個女孩被撞死,有人來找帕斯瓦爾醫生出診,他立刻驚呆了,喃喃道出真相:"我們每個人都要被釘死在十字架上的"。這些故事和筆下人物都是作家生活閱歷中習以為常的素材,也和他的生活有著特殊的聯繫。14歲輟學,當過兵,幹過數十種底層職業,1904年,安德森與知名富商的女兒科妮莉亞•萊恩結婚。此後甚至擔任了克利夫蘭聯合工廠公司的總裁。但好景不長,1912年,安德森突患怪病,神志不清,放下生意離家出走,後來被人發現在克利夫蘭的大街上徘徊,很快被送往醫院,康復後他再次前往芝加哥,隨身帶著自己多年來利用業餘時間創作的短篇小說,而《小城畸人》的主要作品都在其中:在無聊乏味的小城中,在日復一日平凡無奇的生活中,單純的牧師、芳華虛度的女店員、抑鬱的旅館老闆娘、神秘的醫生、醜陋的電報員、未婚女教師、遭人誤解以致被驅逐出境的男教師、開荒創業而又虔信上帝的地主……小城溫士堡形形色色的畸人,各自述說著不同的奇異人生,既像一首詩,又像一場夢。
舍伍德·安德森被譽為「美國現代文體風格開創者之一」「美國文學大師的伯樂」,是美國文學史中第一個提出,建立不同於歐洲文學傳統的美國短篇小說形式的小說家。他的倡導不僅使得中短篇小說這種文學形式得到廣泛關注,還影響了如海明威、福克納和菲茲傑拉德等一代文學大師。海明威曾評價安德森:「現代美國文學的語言在很大程度上應該歸功於舍伍德·安德森的創新,沒有他我們也許現在還在亦步亦趨地模仿歐洲文人彆扭的貴族語言風格。」而另一位大師福克納說,「他是我們這一代作家的父親。」除了語言風格的影響,他對海明威、福克納、菲茨傑拉德亦師亦友的寫作指導,也成為美國文壇的佳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