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韓小妮 上海市民生活指南 收錄於話題#上海簡史系列14個
本文作者/韓小妮 姜天涯 李欣欣
在上海的弄堂裡,有少部分居民依舊過著倒馬桶的生活。
這是上海人與馬桶之間「愛恨情仇」的一個縮影。
事實上,上海人為了甩掉這隻馬桶所進行的鬥爭,可謂是曠日持久。
一
今天當人們提到「馬桶」時,多半說的是抽水馬桶。
只有當前面加上「倒」這個動詞時,人們才會想到老式的木質馬桶。
在不少反映上海市井生活的照片和影視劇中,都有上海人清晨倒馬桶的場景。
一面是繁華都市,一面是手拎馬桶。或許正是因為這種反差,上海人倒馬桶的形象被全國人民記住了。
1994年播出的
電視劇《孽債》中
上海人倒馬桶、痰盂罐的場景
這些年來,為了甩掉這隻馬桶,上海不可謂不努力。相關部門花了許多力氣對老房進行改造,「一平方米馬桶」工程一直在持續推進中。
平心而論,在如今的上海,「拎馬桶」所涉及的人口比例已經非常小了,但卻真切地影響著這部分人群的生活品質。
張麗(化名)在南京路「背面」的五福弄住了三十多年。那裡是木結構兩層樓的老房子,有百餘年歷史了。
張麗(化名)家
所住的弄堂
有一百多年歷史了
每天早晨,她都要趕在9點以前,到隔壁盆湯弄67號公共廁所的倒糞站去倒馬桶。
說到這隻馬桶,她嘆了口氣:「大修辰光改建,有條件的人家都裝好馬桶了。阿拉屋裡老多人來調研過了,沒辦法裝,實在太小了。」
到底有多小?張麗一家三口,兒子早已成年,總共的居住面積僅有13.7個平方。
她樓上兩家鄰居安裝了電馬桶,但老房子隔音差,對張麗家幹擾也很大。
「譁——夜裡老響的,這沒辦法,人家要用的。」張麗的愛人感到無奈。
他只好自我寬慰說:「阿拉此地已經屬於『高檔住宅』了。儂再到後頭去看看,房間裡向沒窗的,只好開門。」
老夫妻倆現在就盼著兒子結婚後搬出去,好騰出空間。「等兒子結婚了,阿拉也考慮要裝(馬桶)了。」張麗說。
南京路背後的老弄堂裡
依舊有一部分居民
過著倒馬桶的生活
在空間逼仄的舊裡,裝馬桶這件事需要「天時地利人和」等諸多因素相配合:
家裡要能闢出一個迷你衛生間,要有排汙管道,還要解決好鄰裡關係問題……
那些消滅了馬桶的人家,可謂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
付建國(化名)夫婦住在附近的天津路上,房屋面積19個平方。
10年前老房大修鋪設排汙管道,他給排管師傅塞了條香菸,把管道通進家裡,終於裝上了抽水馬桶。
不僅如此,老付家在附近還有一處8.4平米的房屋出租。他給這間出租屋安裝了電馬桶,月租金馬上達到了2000塊。
付建國(化名)安裝的電馬桶
可以將糞便打散
接較細的排汙管
五福弄、石潭弄、盆湯弄……南京路背面的這些老弄堂保留了上海舊式裡弄的風貌。
它們縱橫交錯,層層疊疊,不仔細看門牌號,根本分不清楚。
這一片到底有多少戶人家至今仍要倒馬桶?張麗她根據自己的日常觀察估算說:「可能不到100家。」
如今,「倒馬桶」已經成了一種泛指。我們在公廁門口觀察到,來「倒馬桶」的居民手裡,拎的幾乎都是痰盂罐。
盆湯弄67號公廁
如今在弄堂裡
輕便的痰盂更為常見
張麗家以前用的是老式馬桶,現在為了節省空間,也改用痰盂了。
不過木質馬桶在這一帶依然存在——因為痰盂罐太輕,高齡老人下蹲不穩,容易摔跤。
二
話說這盆湯弄67號,可是一個「有故事」的廁所。據說,它是上海最早的公共廁所,人稱「盆湯弄大尿坑」。
公廁連同它所在的盆湯弄,早在1864年,也就是清朝同治年間就已經建成,到現在有整整156年了。
弄堂裡幾根活化石一般的木頭電線桿,見證著這裡的歷史。這一帶的木質電線桿是目前市區僅存的,當年從美國引進,叫花旗松。
這裡的電線桿
是市區僅存的木質電桿
有上百歲了
而廁所早就經過改建,顯得乾淨整潔,絲毫看不出古舊的痕跡。
倒糞站的門臉很低調,和男女廁位隔著一個「法制宣傳欄」,門口沒有任何標識,只有一扇半開的小門。
倒糞站內部
空間比較狹窄
有水龍頭供人清洗馬桶
9月的一個清晨,我們在倒糞站「蹲點」,發現來倒馬桶的,多數是年紀在60歲上下的上海阿姨。
這些阿姨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髮型妥帖,穿戴整齊。
儘管只是出門倒個馬桶,幾分鐘的事情,但當走出家門的那一刻,她們就一腳踏進了社交的江湖。
早上7點多,我們遇到郭燕春(化名)的時候,她身穿橫條紋Polo衫、平整的黑色褲子。
衣著雖然不算多靚麗,但她的配飾相當彈眼落睛:珍珠耳環、珍珠項鍊、鑲鑽戒指、金豆豆手鍊,一應俱全。
要不是她手裡拎著一隻痰盂罐,這身打扮直接去逛南京路,那是綽綽有餘。
「唰唰唰——唰唰唰——」當郭阿姨麻利地倒好馬桶,從倒糞站出來時,褲子上多了些小水珠。
她告訴我們,沒有裝抽水馬桶,還是因為不具備條件。「室內房間小呀,哪能裝法子?」
她從另一個角度為我們提供了一組觀察數據:「(弄堂裡)倒馬桶的人多,(10家有)6家人家倒馬桶,4家人家不倒馬桶。」
弄堂裡
一位穿著特別的女子
飄然而過
交談間,郭阿姨有種弄堂裡特有的自來熟,對我們有問必答。
不過當我們提出拍照的請求時,郭阿姨擺擺手對旁邊另一位路過的阿姨說:「不來事(不行)不來事,伊拉要拍痰盂哎!」
路過阿姨一聽,也立馬搖頭:「拍痰盂?不來事!」
上海人對倒馬桶這件事,多少有點忌諱。這一點,還體現在「男女有別」上。
「男同志倒馬桶的少。我們弄堂裡有一個。那個男同志做老師的,知識分子。」劉曉英(化名)告訴我們。
我們在倒糞站碰到她時,她正拎著一隻紅色痰盂,也穿戴得清清爽爽。
劉曉英(化名)來倒馬桶
儘管離家幾步之遙
也穿戴得很整齊
劉阿姨就住在公廁對面那排房子的二樓,倒馬桶幾乎「零距離」。
聽說我們來採訪,她馬上露出了苦臉:「你看看我們,現在還在用馬桶,真的作孽啊!」
劉阿姨是江蘇啟東人,32歲結婚搬進了盆湯弄,一家三口住13個平方,一住三十年。
「當初嫁到這裡來,醬油店貼了布告講要動遷,到現在沒有動。」
「到底地方太小了,吃喝拉撒全部在裡邊。痰盂罐(只好)放了門口,弄個東西遮一遮。否則這個痰盂罐放哪裡啊?放了屋裡啊?儂講是伐?」
她就這裡的居住條件作了兩個對比。
一個是和農村比:「儂想想,比農村裡要落後了,現在農村裡家家人家裝抽水馬桶了。」
一個是和南京路步行街比:「跟前頭(南京東路)真是天壤之別。」
南京路上的指示牌
提示遊客們
弄堂裡有公共廁所
三
劉阿姨手上端著痰盂,一邊和我們聊天,一邊客氣地和另一位來倒馬桶的阿姨相互謙讓:「阿姨,儂先倒好唻!」
還沒聊上兩句,她又和另一位路過的鄰居熱情地打招呼:「阿姨,去買菜是伐?」
「像這種房子是伐?一定要關係好。」她解釋說,「阿拉一直要出來的,燒菜、丟垃圾、用水……關係不好,會蠻吃力的。」
出生在福建、現在廣州華南理工大學任教的建築師何志森,也洞悉了上海人的「馬桶社交」。
2010年,他來上海做調研時,偶然看到哈佛大學的一群外國學生在弄堂裡挖掘弄堂空間為什麼這麼有活力。
出於對這一課題的好奇,為了搞清楚,他特意在靜安區的東斯文裡租了間房住下來。
東斯文裡
曾是滬上規模最大的舊式裡弄
居民現已搬遷
/何志森 提供
那是底樓靠門邊的一個小房間,可能是樓梯底下的雜貨間改造的,只有幾個平方,牆壁上貼滿了報紙,沒有窗,裡面就一張床。
何志森形容說:「有點像哈利波特在他姑姑家住的那個樓梯下的小隔間。「
何志森當時租的小房間
/何志森 提供
這樣的住房條件自然不可能有抽水馬桶,而是配備了一隻痰盂罐,何志森稱之為「尿壺」。
他後來回憶說:「我的房東阿姨特別好心,總會敲我的門,問要不要幫忙倒尿。當然很多時候太熱情了,我就只好把尿壺給她,她幫我倒。」
「出於禮尚往來,我去倒尿的時候也會客套地敲房東的門:阿姨,要不要我也順便幫你倒尿啊?」
「阿姨還真沒有客氣,當我手提著兩個尿壺走在路上的時候,真的感覺自己是世界上最帥的男人。」
而在弄堂裡,他看到了一幕神奇的「尿壺社交情景圖」:「好多大爺大媽各自手拎著一個尿壺,這邊停一下,那邊停一下,跟鄰居聊起天來了。」
在去倒馬桶的路上
居民們互相聊天
產生了互動
/何志森 提供
為此,他特意「跟蹤」了108個居民,結果發現:
每一個人每一天平均每4個小時就要出來倒一次尿,上午一次,下午一次,晚上一次,每出來一次都超過了20分鐘。
在弄堂裡住了一個月,何志森意識到,「倒尿壺」(倒馬桶)不僅是一個日常行為,在弄堂裡也是觸動各種公共活動的一個媒介。
何志森生動地稱之為「社交磁鐵」。
「沒有了私人廁所,人們渴望走出房門,尿壺變成了一個移動的磁鐵,每到之處吸引人來,促使人與人之間發生相遇、互動、交流,並衍生活動,讓人更長時間地停留在巷道裡。」
「尿壺讓弄堂形成了獨特的社會交往的模式。我覺得在談論弄堂的活力時,尿壺是一個不能不聊的因素。」
「尿壺」成了「社交磁鐵」
觸動弄堂裡的公共活動
/何志森 提供
他把這一經歷和觀察在「一席」的演講裡和大家分享。
演講實錄題為《一個月裡我跟蹤了108個居民,發現一個特別好玩的事,80%的人手裡都拿著一個尿壺》,一時間在網絡上廣為流傳。
四
雖然把尿壺看作是激活弄堂空間的媒介之一,但何志森也認為,倒尿是一件沒有尊嚴的事情。
「如果有一天,弄堂的生活條件改善了,家家戶戶都有自己的衛生間了,弄堂也還能保持原有的活力。」
「即使尿壺消失了,也會有新的『尿壺』出現來維繫這種人和人之間的親切與聯結,這就是設計師需要做的工作。」他說。
與此同時,作為建築師,他很好奇的是:「弄堂的歷史在一百多年左右,當時上海已經受到了西方文明的影響,接觸到很現代的技術。」
「那麼,弄堂剛開始建的時候,為什麼沒有設計衛生設施和下水系統呢?」
「還是說,最早設計了衛生設施,後來因為住戶由一戶人家變成了幾戶,衛生設施慢慢消失了?」
老建築檔案專家婁承浩介紹說,早在上世紀20年代,上海建造的一些公寓、洋房裡就配備了抽水馬桶。
建於1930年代的福州大樓
當時就配備有抽水馬桶
只是如今設施已顯破舊
/楊眉 攝
但倒馬桶是中國人歷來的傳統生活習慣,所以當時在上海被更多人所沿用。
「以前上海人結婚的時候,女方的嫁妝裡一定要有馬桶,漆成紅色,貼上雙喜,裡面放紅棗、花生、雞蛋等討口彩,我們叫做『子孫桶』。」他說。
「可見,馬桶曾經是我們生活的必需品。」
上海開埠後,「淘金地」和「避風港」的城市特質吸引著來自全國各地的移民,使得城市人口激增。
這其中既有地主、富商,也有逃難來的普通百姓,在上海形成五方雜處的社會環境。
房地產開發商抓住這一時機,大批地建造石庫門。
「早期的石庫門大都是地主、富商自己住的,造個一棟兩棟,三開間、五開間為多,比較寬敞。」婁承浩說。
「從斯文裡(註:西斯文裡建於1914年,東斯文裡建於1918年)開始,成規模的、以出租為目的的石庫門出現以後,建造標準降低了,僅僅是為了滿足住房需求。」
馬桶,曾經是
上海人生活中的必需品
/周寅傑 攝
在上海,大部分的石庫門在建造之初就沒有專門設計衛生間,只能以倒馬桶的方式解決如廁問題。
此外,在滬東,比如楊浦的八埭頭,有一種裡弄住宅脫胎於石庫門,多為單開間,高兩層,沒有天井。
因外觀像廣東城市裡的舊宅,當初居民多為廣東籍或日僑職員,而被稱為「廣式裡弄」。
這種「廣式裡弄」和棚戶簡屋,也從一開始就沒有抽水馬桶和配套的排汙管道。
五
那麼,這些房屋的居民每天所產生的大量糞便當初是如何處理的呢?
由中共上海地下黨工人運動委員會主辦的《生活知識》周刊,於1946年刊登了一篇關於馬桶和大糞的深度調查報導,名為《上海糞史》。
據該文介紹,在上海租界開埠早期,由於地廣人稀,糞便處理不成問題。
上海租界四周浦東、川沙、閔行、寶山的農民,挑著糞筐或者划著船,來租界收集糞便,帶回去作為肥料。
後來隨著租界擴大和人口增多,工部局意識到了城市居民糞便「成災」的問題。
電影《新上海灘》開篇
劉德華扮演的丁力
推著收糞車收集糞便
「於是,工部局開始進行糞便管理,造了許多公共廁所,有些到現在還在。」婁承浩說。
「同時,工部局僱傭清潔夫,配備『馬桶車』(收糞車),為各家各戶收集糞便。」
「糞便運到十六鋪、淮安路、打浦橋、曹家渡等蘇州河邊的糞碼頭,用糞船送到江浙兩省的農村作為肥料,從而解決了上海裡弄居民的糞便問題。」
已經廢棄的
北蘇州河路糞碼頭
/金定根攝於2000年
海派文化作家吾非羊曾撰文形容:
「在一個幾乎沒有化糞池、排汙管、抽水馬桶的時代,上海人用木質馬桶、糞車、清潔夫、糞碼頭和糞便回收等人員和器物設施,構建出一個近代城市排汙公共衛生系統,從而成為中國現代城市治理文明的重要部分。」
「其中,這個城市排汙系統的核心工具,就是一隻只不起眼的馬桶。」
從另一個角度而言,上海人的糞便對周邊農業生產的發展作出了貢獻。據說因為上海人的油水足,糞便作為肥料頗為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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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0年12月
普陀區清潔管理站倒桶費收據
背面寫著」有利支援農業「
/格裡董 收藏並提供
為此,二十世紀初,在上海形成了一個由各路糞霸控制的龐大的「糞產業鏈」。
蘇北幫(揚州、泰州、南通、鹽城)、蘇州幫、江南幫(無錫、江陰、常州)等各路幫派競相爭奪其中的經濟利益。
電影《新上海灘》中
有關糞霸更迭的消息
上了報紙
上海灘上,圍繞馬桶而展開的江湖故事和傳說還不少。
在電影《新上海灘》裡,劉德華所扮演的丁力初來乍到,幹的就是倒馬桶的活。他的夢想是:「全上海的糞都歸我們倒」。
電影《新上海灘》劇照
劉德華扮演的丁力
夢想著倒全上海的糞
而在現實中的上海,上世紀30年代,出現了法租界的糞霸「馬鴻記」和虹口閘北的糞霸王榮康相對峙的局面。
「馬鴻記」由一位名叫林桂生的女老闆掌管,人稱「阿桂姐」。她的來頭可不小,是黃金榮的夫人,上海灘有名的「白相人嫂嫂」。
一直到1949年以後,上海掏糞業才進行了現代化的系統改造和建設。
掏糞工人被劃歸到環衛局、環衛所統一管理,享受正規的工作和福利待遇。大大小小的糞霸被改造或鎮壓。
六
就像前面所提到的,石庫門、廣式裡弄、簡屋等舊裡在建造之初就沒有給每家每戶配備衛生設施和相應的排汙管道。
而上海的另一些民居建築,比如新式裡弄、花園洋房和西式公寓,它們的設計標準比較高,當初是有抽水馬桶甚至高腳浴缸的。
「但問題是,經歷了歷次戰爭、運動,這些房屋也出現了雜居、亂搭建的現象。」婁承浩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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茂名南路一處
近百年歷史的花園洋房
設有抽水馬桶和高腳浴缸
/瀋陽 林國華 攝
「原先,這些建築的每一間房間都有自己的名稱和功能。但是後來住進了七十二家房客。」
「一小間房要住一家人,房間原先的功能被破壞了,吃喝拉撒都在一個空間裡。」
因此,住房緊張和倒馬桶是大多數上海人的集體記憶。
許鞍華拍攝的電影《上海假期》中
顧老伯住的房子
兼具了臥室、書房、餐廳等功能
吾非羊曾在文章中舉過這樣一個例子:「曾有單位為一位青年幹部安裝了工作電話。」
「但是這位幹部一家幾口住在老南市區的一間十平方左右的房子裡,一張桌子白天吃飯,晚上桌子下要打地鋪睡人,逼仄的空間中,電話只好放在一隻木頭馬桶上……」
正如周璇在《討厭的早晨》裡唱到的:「糞車是咱們的報曉雞,多少的聲音都跟著它起。」
一直到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倒馬桶依舊是許多上海人清晨開門的第一件事。
在新閘路上的濟康裡住到1999年拆遷的解佩妮回憶說:
「每天早上聽到的都是『譁譁譁』刷馬桶的聲音。『倒馬桶啦』,人家過來哇啦哇啦一叫,馬桶都拎出來了。」
「老早阿拉吃下來的毛蚶殼要籌(收集起來)了嗨,搗馬桶特別清爽。用好還不捨得扔脫,衝好擺好,明朝還要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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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0年度
盧灣區清潔管理站
倒桶費繳款記錄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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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此還派生出了一個職業——倒馬桶工,專為裡弄居民傾倒和清潔馬桶。
今年82歲的賴銀娣阿婆是上海最後一代倒馬桶工,從三十歲一直做到七十多歲。
當初為了家裡的生計,她從家附近一個即將「退休」的年邁阿婆手裡,接下了二十多隻馬桶的「業務」。
從倒一隻馬桶每月賺5角錢開始做起,最多的時候要倒101隻,「客戶」所在區域遍布肇周路、順昌路、吉安路、太倉路。
賴銀娣阿婆
坐在吉安路上的自家門口
回憶過去倒馬桶的經歷
每天清晨零點,她就要出門了。
腰間繫著手電筒和幾十把主顧家的鑰匙,起先挑一根扁擔,後來推一輛小車,還要帶上鉛筒、馬桶豁筅等清潔工具。
「一般人家把馬桶擺在房門口,拿的辰光輕輕叫,不好吵到人家。」
「一部車子下頭擺四隻馬桶,上頭再搭四隻馬桶。有辰光拿(糞便)少的人家,併到多的人家馬桶裡,還不好給伊拉看到。看看蠻簡單的,規矩多得不得了。」
「馬桶看上去都差不多,儂哪能曉得哪只是哪家的?本事就在這地方。馬桶蓋頭也不好搞錯。」
1956年4月
新成區大通路碼頭
倒桶費收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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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多戶人家,要倒到下午2點,才能回去吃口飯。
「一天也沒休息過。」她說,「過春節只有忙。為啥道理?因為春節人家小孩都從外地轉來(回來)團圓了。人多了,馬桶用得也多了。」
這些關於倒馬桶的回憶,如今聽起來像是發生在遠古時代,卻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支撐起了上海人日常生活的運轉。
七
上世紀五六十年代,上海開始興建工人新村。
這類住宅設置了公用衛生間,三四家合用一個抽水馬桶,後來又逐步發展成家家都有獨立的衛生間。
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住進新工房,用上抽水馬桶」成了當時許多上海人最大的夢想。
電影《股瘋》中
潘虹扮演的阿莉
炒股是為了住上
有抽水馬桶的一室一廳
而現實的情況是,一位記者曾就馬桶問題作過採訪調查。
他戲稱五六十年代上海的手拎馬桶數,「猶如曹操下江南時的八十三萬大軍」,也就是說有83萬隻。
為了改善市民的居住條件,城市中心區的地下排汙管道開始鋪設。
在中心區裡弄、石庫門等不具備加裝抽水馬桶條件的住宅區,增設了公共廁所、倒桶站。
對已有條件的新式裡弄、洋房、公寓中,則加裝公共合用抽水馬桶。
但即便是這樣,到1986年,上海依然有80萬隻馬桶。那年《解放日報》上的一篇報導寫道:「市區百分之六十以上的家庭沒有衛生設備。」
記者感嘆說:「馬桶給人們生活帶來很大的不便,人們多麼渴望能用上抽水馬桶啊!」
九十年代初,上海正式提出「本世紀末要消滅尚存的八十萬隻馬桶」。
到1996年,上海的馬桶存量減少到了50多萬,與十年前相比消滅了25萬隻。
1996年1月16日
刊登在《解放日報》頭版的報導
上海10年告別25萬隻馬桶
也是在1996年,當時有專家指出:
「就是到了21世紀,上海的馬桶也不會進入民俗博物館,把這些老式房子全部推倒,一步到位地以新式住宅來取代是不可能的。」
上海採取的辦法是新建住宅與改造老房、增設衛生設施並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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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東路街道的承興裡
嘗試「抽戶更新」
為每家增設獨立廚衛
/任國強 攝
《中國青年報》在一篇報導中總結說:
1991年至2006年的改造,被稱為「365危棚簡屋改造」,當時改造了各類舊住房1200餘萬平方米,受益居民約48萬戶。
後來拆遷成本快速上升,根據統計,2007年至2017年改造舊屋770萬平方米,受益居民31萬戶;2017年至今,政策從「拆改留」轉變為「留改拆並舉,以保留保護為主」。
客觀來說,上海拎馬桶的現象是越來越少了。倒馬桶工也隨之走向了歷史終結。
賴銀娣一直做到2015年左右。「到77歲,唐家灣拆房子的辰光,我停下來了。」
「拆房子、裝抽水馬桶,(用手拎馬桶的)越來越少,越來越少。到最後,一隻也沒唻。乃末(那麼)我『失業』了。」
而她幾乎住了一輩子的吉安路上的矮平房,也在十幾年前裝上了抽水馬桶。
賴銀娣阿婆住的弄堂
前些年為居民
加裝了抽水馬桶
八
以下一組數字可以說明上海近幾年與馬桶「鬥爭」的進展:
到2018年底,上海非舊改地塊「拎馬桶」居民剩下2.6萬戶。
上海明確提出,由政府出資,對未納入舊改範圍的「拎馬桶」住宅實施無衛生設施改造。
2019年,上海啟動「拎馬桶」住宅實施無衛生設施改造逾1.1萬戶。
其中,靜安區消滅了全區最後2029個手拎馬桶;黃浦區全年啟動實施1968戶改造;浦東、寶山、松江等區啟動改造數也都超過1000戶。
今年,上海各區非舊改地塊剩餘的「手拎馬桶」住房全部啟動改造。
相關部門為改造可謂挖空心思、掘地三尺,上海房地產科學研究院已經在研究冰凍馬桶、燃燒馬桶等新式馬桶的可行性了。
「黃浦區曾委託我們尋找太空馬桶,就是宇航飛機上用的。因為他們實在沒條件排(汙)。」該院工程師忻劍春說。
太空馬桶目前還沒用上,不過嘉定安亭鎮正在試點真空馬桶,它的基本原理與飛機和高鐵上的馬桶相同。
真空馬桶
目前正在
嘉定安亭鎮試點
要理解甩掉手拎馬桶為何如此艱難,我們首先要說一下當代城市排汙系統的工作原理。
人們每天排出的糞便通過下水管道,流入小區的化糞池。汙物在化糞池中通過幾道隔倉慢慢沉澱、過濾、分離。
上層比較清澈的液體,順著汙水管道排向汙水處理廠,經過處理之後,最終流向江河;下層固化物在池底分解完成之後,就會有抽糞車將其運走。
簡單地說,要成功地裝上馬桶,要滿足兩個先決條件:一是房間裡能夠闢出一平方米的衛生間;二是有排汙管道可以把糞便排出去。
但現實的情況是,多個難點交織在了一起。
首先,建築的硬條件有限。
「老舊房屋是有價值的,它涉及到一些風貌保護區。」忻劍春說,「比如衡復,它對房屋本身的改動是受限的,對街道的改造也受限,因為是永不拓寬的小馬路嘛。」
已經用上「一平方米改造」的人家,多半攻克了技術難關。
「比如馬桶下面的地板要平整、堅實。抽水時候是有震動的,這東西還是挺重的。而且它肯定有水。木頭過兩年腐爛了、潮了;用了幾年,下沉了、傾斜了怎麼辦?」
「很多木頭地板都用了幾十年。讓它承載一個和它年代不相符的現代設備,其實是承載不了的。」
為了解決平整性、穩固性、防潮性、易清潔性的問題,上海在舊房衛生設施改造中採用了抽水馬桶人造石底盤。
在馬桶和木質地板中間,加上了一層人造石。目前已經應用於7000多戶上海人家中。
為解決木地板
不夠堅實平整的問題
上海採用了一種人造石底盤
其次,老房子的居住環境複雜。
複雜之一,在於人員流動較大,居住密度大。
目前,上海市中心的舊裡有相當一部分居住的是租戶。
「像現在快遞、外賣行業的從業者們,很多都住在市中心,可能一個房屋下面住四五個人,流動性又大。而上海確實需要這麼多建設者。」忻劍春說。
「但改造的時候要把居住人員情況梳理清楚,這就碰到了難題。」
複雜之二,老舊裡弄鄰裡間日常生活聯繫緊密。
「比如異層排水。上面的管子,通過下面的樓頂。只要一衝水,就譁啦啦,聲音是很大的。」
「越是這種居住環境裡的人,越介意這個。他說不定正在吃飯,肯定是不樂意的。這一類問題歸結到居民矛盾大,其實還是因為生活空間的局限性。」忻劍春說。
對此,婁承浩也認為,馬桶問題的背後是房屋的緊張。
「問題不在馬桶上,而是人的生活條件比較差。馬桶只是一個突出體現。」他說,「要改善人的心理狀態,歸根結底是要改善居住條件。」
難以加裝抽水馬桶的家庭
多半面臨著
居住空間侷促的問題
與此同時,加裝馬桶不僅面臨居住空間的限制,還有城市地下空間的局限。
目前的衛生設施改造技術方案,大多是在已有地下排汙系統,或者具備鋪設排汙管道的前提下進行的。
在沒有排汙管道的舊裡,相當於要鋪設一套新的排汙系統。
忻劍春說:「排汙管要從地下走,要埋。還有化糞池,要挖。化糞池也有大有小啊,有些地方連迷你的都放不下。」
比如南京東路附近的老房子,上街沿下面已經有自來水管、消防管、煤氣管以及電力、通訊等管線。「地下管線非常複雜,埋管困難大。」
「它又沿街,前後都沒地方排,實在是沒辦法。」
如今的上海,「拎馬桶」所涉範圍已甚小。消滅馬桶之戰,已經到了最後階段。
剩下的這些硬骨頭,基本都是「一戶一方案」在進行攻克。
「其實你換個思路想,也不能說是越來越難。」忻劍春說,「是因為解決得越來越好了,才會碰到這種最終的難題。」
所以難歸難,但相信馬桶這個東西在上海不會存在太久。
參考資料:
1. 吾非羊,《上海糞史:馬桶及其殘酷的糞便之戰》,鳳凰網,2019年02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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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忻劍春、張正軍、劉迎春,《論新式馬桶解決上海老舊小區衛生設施改造難題》,住宅科技,2020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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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稿子:韓小妮 姜天涯 李欣欣/
拍照片:姜天涯 李欣欣 韓小妮/
畫圖畫:二 黑/ 編稿子:韓小妮/
寫毛筆:陳冬妮/ 做圖片:二黑/
拿摩溫:陳不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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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上海人與馬桶的鬥爭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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